十二、马前托孤

有一种人不肯随命,特别执著,锲而不舍,矢志不移地追求。似乎有一种偏执、疯狂,他们无怨无悔,全身心地托付……使当世的庶人,隔世的今人,莫明其妙,灵魂颤抖,不知是他们出了毛病,还是今人缺失了持守精神。

——题记

松柏长青,鲜花簇拥。十余年前,兴国县革命烈士纪念馆内,我久久面对《马前托孤》的雕塑。胸中有一阵阵不息的涌动,那是很深长、莫名的感慨。

马前托孤者--李美群,一位山村女子,山岚林风,她出落得很美很美。25岁,最美最美的年华,却如落红紫陌,盍然飘逝。生前,其为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侯补中央执行委员、中共江西省委妇女部长。

1999年秋,江泽民总书记来到兴国县革命烈士陵园,于李美群《马前托孤》的雕像前,默哀长立。

另一个世纪。2002年,又是一个春天,我再次面对这雕塑,站立在十余年前的脚印上。脚印上已重叠了千万双脚印,思索的余波不息,仍在脚印旁冲撞、喧嚣。那绵长的情感排挞而来,而莫名的慨叹却愈见清晰。

兴国,革命烈士纪念馆这座雕像,慢慢冷却为一簇凝固的血与火,一簇怒放的映山红。

已经是另一个千年,另一个世纪。

时代风潮的拍击:过去,已漂泊得很久很远。

我就要固执,去追寻那一双双脚印,以及脚印间的思索……

绿茵茵,一丛丛黄竹、毛竹在树木间点缀,将溪畔的残屋掩映得幽雅、古朴。

早先,溪畔的黄竹、毛竹连成片,护着小溪,形成一道坚实堤坝。李美群的娘家人,年届80的钟老汉,告诉我们:这儿就叫竹坝村。李美群在此生育了唯一的女儿,然后,在此“马前托孤”。

这件事,曾经震撼整个苏区,钟老汉絮絮叨叨,讲述了那段《马前托孤》的故事:

“依呀,依呀-”未满月的全列饿了,涕哭了两声。由于奶水不足,她瘦得皮包骨,哭泣也有气无力。

23岁,刚做母亲的李美群,笨拙地解怀,把奶嘴塞到全列口里。全列吸了几口,奶水空了,使劲吸,却吸出淡淡的血水。美群痛得抽搐了一下。

哪有奶呀?生产后,她饭量大增,却没吃一点营养品,每餐连饭也不能管饱。

全列歪歪小嘴,又涕哭两声。

缺少经验,李美群急得没有办法,只好学农村妇人,用米汤和米糊哺全列。全列被呛,咳了起来……李美群求助的目光,投向一旁,那白发萧萧,已过于显苍老的婆婆。

视而不见,婆婆的目光,游移向院落那棵苦楝树。苦楝树,又开花了,渗透出一股苦苦的味。婆婆心比苦楝树还苦呀。她知道,李美群的心早就野了,巴不得插翅膀去外面“疯”哩!

李美群的心早已飞走了,连嗷嗷待哺的亲生女儿也拴不住她。

其时,国民党的第五次“围剿”步步紧逼,炮声在苏区四周隆隆轰响。苏区一边反“围剿”,一边加紧赤化建设。对于心置其中的李美群,每一个时日,都是如火如荼的召唤。

1934年1月15日,李美群在兴国坝南村生下一个女孩,是她唯一的亲生骨肉。

“1月15日”,经宣传鼓动后,意味深长,是一串富有革命历史意义的纪念日:

世界无产阶级的出色领袖,卡尔.李卜克内西和罗莎.卢森堡就在1919年的这一天被敌人惨杀;1924年1月21日,世界革命导师列宁又与世长辞。为了永远纪念伟大的革命先驱,中华苏维埃中央政府规定每年1月15日至21日为“列宁纪念周”;当年1月21日,又是第二次全国苏维埃代表大会开幕之日。

本来,李美群无论如何也会去“红都”瑞金,参加这次规格极高的会议。作为一个农民的女儿,她被选为-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正式代表。因为生产,她不得不缺席,万万没有想到,缺席之际,在这次代表大会上,她竟然被授予“扩红模范”的光荣称号和奖章,并被选为中央候补执委。在这样重要的日子,生下了一个心爱的宝宝,真可说是双喜临门,喜上加喜。为此,李美群竟给女儿取名为“中全列”。

做月子,她全身心投注于女儿、革命。可是,似乎女儿与革命两者不能兼顾。

痛苦的抉择,愈来愈近。

一场家庭矛盾,不期而遇先行暴发。

那天,李美群正在将零星布料拼凑起来,为中全列做件小衣服。

“美群,你真的要走?”婆婆抱着婴儿,隔窗瞧见,忿忿地问道。

李美群点点头说:“妈妈,你知道,我做月子,部里的同志们来看望了几次,那么多工作等我,我不去怎么行呢!”

“可孩子刚满月,你的身体这样虚弱……再说,你把小孩给我带,我自己都要死的人,风湿病时不时发作,又酸又痛,走路都要人家照顾,连孩子也抱不动!美群,你留在兴国,也可以革命呀!”婆婆极力劝说。

“妈,你说得不错,我留在家里也可以做一些工作,可我是省委妇女部长,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执行委员会候补委员,有更重要的任务呀!”李美群把声音放得特别柔和,耐心解释。

“重要重要,自己的女儿不重要。”婆婆忍无可忍,冲进屋子:“美群,你的心是真的蛮恶。美群,你想想你是哪年嫁给延章的?为了革命,你动员他一定要去当兵,连延章的命都在反“围剿”中去掉了。老公是别人家的儿子,延章死了,你又嫁了个新老公,帮新老公生孩子,害得我一个孤老婆子侍候你做月子……“婆婆一边淌泪,一边哭诉,不知不觉,把李美群的底揭穿了:“以前的事,我不说你也就算了。如今,全列总是你一根独苗,是你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,你也想不管?!母亲你都当不了,你还当什么部长、委员,不晓你是怎么活的,真正是活了几十年,当得几十天哟!你如果一定要走,就带着她一起走吧……”

婆婆的话,声声是针,句句刺骨。

伶牙利齿的李美群,此刻哑口无言。因为,婆婆的话没错,勾起了李美群的无尽思绪……

早霞中,一队灰鹅,绅士般昂首挺胸,从绿草如茵的田畴走过,扑腾到水塘里游哉悠哉。

深绿色的黄竹、毛竹一丛丛,牧者步履蹒跚,远远地跟随后面,是70多岁的李老倌。他是李美群房下的侄子,说到李美群,他摇头说不认识,经旁人提示,他才印象模糊:“嗯,我见过,生得蛮标致。听说心就蛮野。”

也许因时隔久远,李老倌淡淡的语言,探向了记忆深处。

李美群,1911年出生在江西省兴国县城南郊,李屋塘头村的一户农民家。降生于世,家里贫困,连一条包裹身体的布都找不到。

父亲是个憨厚勤劳的泥匠。军阀混战、兵荒马乱,曾被抓去当挑夫,途中逃脱,乞讨归乡,染得一身重病,从此长年卧床。母亲是个贤淑善良的妇女,一连养了九个女孩。

那是个重男轻女的时代。贫困家庭,男孩是劳动力,女孩是赔钱货。所以,婆婆每见她生一个女孩,就破口大骂一顿:“绝代婆!”

生女儿的罪责都在女方,母亲生了女孩子,不给饭吃,不给水喝。孩子也不想养活,除去老大外,八个女儿,分别被送往本县的龙口、城岗、杰村、鼎龙、凤凰庄等地做“招花女”(养女)。母亲则去做奶妈,用卖人奶的收入养家糊口。

老四李美群,还没满月,就送给了长冈乡郎木村的一户人家。

养父、母刚生养的婴儿夭折。接受李美群,这个家庭希望一举数得:一曰“保奶”,二曰“招弟”,三曰“招郎”。

三重希望系一身,给李美群带来幸运,她被送去念了三年私塾。

任重道远。希望太多太重,却缺少恒力,养父母竟在生命的半途相继病故。李美群生活无着,被迫辍学,返回娘家,与生父生母团聚。

1928年12月20日,红军独立二团、红军独立15纵队,发动了兴国武装暴动,兴国县城第一次飘荡红旗。

汹涌澎湃的革命浪潮席卷城乡,“打土豪,分田地”、“婚姻自由”等,各种革命理论被炒得沸沸扬扬。

年方17岁的李美群,早有解除封建包办婚姻的意念,革命给了她勇气和机会,籍此,她摆脱了养父母那边的家族羁绊,冲破世俗,同坝南乡的青年裁缝钟延章,自由恋爱,不久结婚。

婚后,夫妻双双投入革命活动,成为革命伴侣。此年,映山红开得最盛的季节,夫妇双双站在镰刀斧头红旗下,举拳头宣誓入党。钟延章当选为坝南乡雇农工会委员长,领导农民自卫队的工作。李美群由成为一名赤卫队骨干。

1929年4月,毛泽东率红四军三纵队,在兴国煽风点火,分兵发动群众。

大风起兮云飞扬。作为一个基层妇女干部,李美群自觉不自觉地卷入,不顾流言蜚语,带头卸下首饰,剪掉辫子,冲破封建阻力,挨家挨户宣传革命道理。革命推动着她,她又带动着别人,乡里一批批姑娘们,也照样干起来,兴国县的革命烈火熊熊燃烧。

年轻的剪辫子,年长的剪发髻,抛头露面,配带袖章,手持梭标,捉土豪,斗劣坤。李美群满腔热情,不知什么叫苦和累,带领群众,走在斗争的最前头。

1929年6月,国民党张与仁师窜犯兴国,占领了县城。

刚刚成立的兴国县革命委员会委,转移至城冈圩,全县各地的赤卫队集中起来,编成二十五纵队,与白军展开了拉锯式的游击战。

大敌当前,李美群及其女伴,也撤到乡间躲避。不久,她们接受新的任务:做白军士兵工作。很快,她便组织坝南,洪门一带妇女赤卫队员,成立了“白军士兵运动委员会”。

那时,女人胆小,见了当兵的就躲避。哪敢倒回去,主动找白军做工作呢!

她们你推我搡,对李美群说:“你不怕,你先去。做个样子给我们看。”

李美群无言了,她心里面,也害怕得厉害。

谁叫自己是中队长呢!为了消除姑娘们,也消除自己对白军士兵的恐惧心理,她一个人硬着头皮出发了。穿得破破烂烂,她挎着一只畚箕,假装采猪菜、捡柴火,小心翼翼靠近了白军岗位。

并没有发生什么强奸、打人的事情,她一根指头也没少地回来了。从此,女伴们经常三五成群,在白军驻地附近贴标语、散传单,想方设法与白军士兵接近谈话。

一来二去,女伴们胆大起来。你一言我一语,逗弄白军士兵:“你讨老婆没有?”“你出来当兵有钱寄回家里用吗?”“你们官长克扣不克扣你们的饷银?”“你们当兵到底有什么好处呢?”

问得白军士兵无言以对。

“既然没有钱挣,又没有好处,还当什么兵呢?”

口词麻利的妇女们见机行事,启发他们觉悟,不要再替军阀送死。李美群有点文化,编了许多山歌,让大家唱起来劝降:

白军士兵哇你听,自己阶级要认清,穷人莫要打穷人,赶快过来当红军。

白军士兵要认清,工农本是一家人,不给军阀来卖命,打倒土豪和劣坤。

欢迎白军当红军,红军纪律最严明,官长士兵都一样,没有人来压迫人。

兴国山歌调子美,感情真挚。李美群带着姐妹唱起一腔声,唱得白军士兵点头称道,人人唉声叹气,有的竟然偷偷地开小差回家,有的拖枪投降当红军。

李美群家住坝南村,与县城隔河相望。时间一长,索性带领“兵运”小组进城。她们装成做小买卖,一手提着盛满烧米粉鱼包子、油炸花生、米果的竹篮子,一手提着酒壶,款款地跨过木桥,大大方方地穿街过巷,高声叫卖。

浓郁醇厚的酒意和炸果的油香,在大街小巷飘浮,挥之不去,驱之不散。白军士兵都很饿,因为当官的克扣军饷,伙食极差,在美味佳醪前,个个馋涎欲滴。

“喂-酒酿好甜,米果新鲜,先生想吃,会让价钱!”

李美群她们故意围着白军士兵打转,挑逗撩拨,火上添油,高声叫卖。

士兵只能沮丧地回答:“吃是想吃,可惜没钱!”。

“用东西换也可以。”

白军士兵觉得奇怪,你瞧我,我瞧你,除了枪和子弹,身上那有一点值钱的东西?这时,食胆包天,那顾得了许多,他们试探着问:“表嫂子,我们只有子弹,你们要不要?”

女赤卫队员们要的正是子弹,却装作无可奈何地说:“子弹有什么用?也好,我们拿子弹壳做废铜烂铁卖,拿火药作花炮子给伢子玩耍。”

就这样,他们经常与白军士兵暗地里做成了这种“果弹交换,两不吃亏”的生意。只要能换取子弹,女赤卫队员们赚钱亏本全不计较。

来来去去,以货易货,油烧米果的厨房,无形中变成了兵工厂。游击队得到充足的弹药补充,白军却被她们掏虚了,掏空了。

游击队弹药充足,四处出击。

女赤卫队员,在县城来来往往,将白军的兵力、武器和布防等情况摸得一清二楚,入夜即向隐蔽于县城附近各山头,与潋江河岸丛林中的红军、游击队,发出预定信号。

那些预设的土枪土炮、“油桶机枪”(洋油桶内点燃千响鞭炮)、鸟枪鸟铳一起向白军轰击。驻守在城墙上的白军,面对远处迷蒙月色下的“千军万马”惊慌失措,胡乱放枪。隔河的红军,在枪林弹雨中,却象“不倒翁”。

这“不倒翁”,又是一计。红军在莲圹筹办了一个兵工厂,造子弹缺少原料。李美群听过“诸葛亮草船借箭”的故事,依葫芦画瓢,就来了个“不倒翁”借弹头。“不倒翁”是浸了水的稻草人,自然不畏枪弹。一夜下来,“不倒翁”身上也能中弹几颗,白天把弹抖落,也有一桶,积少成多,正可给兵工厂回炉翻造子弹。

真枪、假枪,白军、红军,喊杀声、哀叹声混成一片,响彻夜空。白军弄得昼夜不宁,提心吊胆,人疲马乏,整日龟缩城内,不敢贸然出动。

就在这一年底,红军把白军赶出了县城。李美群与她的“兵运”小组,因此受到江西省委、江西省苏维埃政府的嘉奖。李美群当选为坝南乡妇女赤卫队中队长。

1930年冬至1931年春,蒋介石对江西苏区,先后发动了两次大规模的“围剿”,即第一次和第二次“围剿”。

为配合红军,阻击白军的入侵,支援作战。李美群领导乡妇女赤卫队,组成运输队,为红军运送弹药和干粮,前往红白交界的赣县江口、茅店一带。同时,组织妇女群众,站岗放哨,充当秘密交通员、侦察员。

不断的战争,需要不断的金钱供给。筹款历来是个难题。各级苏维埃政权,发布了一道道命令,要求在筹款筹粮中开展竞赛、评比。筹款筹粮支援战争的乡干部会上,李美群首先发言,代表女同志向男同志提出挑战。

会后,她召集全乡妇女,进行宣传鼓动,只用了5、6天时间,就筹集了银元五、六百元,果然走在男同志前头。

1931年6月,李美群调任中共兴国县委妇女部长。

上任不久,县苏维埃政府接到红军前线“十万火急”的运粮通知,李美群二话没说,立即组织长冈、上社、新圩、坝南等乡的妇女赤卫队员,火速地把粮食运往前线。任务完成得很出色,得到前线指挥部的通令嘉奖。

9月初,国内局势发生突变。4日,粤军入湘,汪精卫联合粤、桂军通电倒蒋。蒋介石急忙从赣调出军队入湘防堵,“剿总”何应钦,奉命全线撤退。

天赐良机,红一方面军总司令部决定:分兵三路,追歼由兴国后撤的白军。

7日至8日,红一方面军主力,在高兴圩至老营盘、黄土坳长达70里的战线上,向退却之敌发起猛攻,毙敌4千余人,俘虏2千余人,缴枪2千余支。红军亦有重大伤亡。

红军大捷,李美群带领慰问队,挑着鸡蛋、花生,果物和草鞋,步行数十里,到高兴圩战场红军驻地慰问。她冒着隆隆炮火,在坎坷的石子路上,飞快地来回送茶送水,抢救伤员,缝补洗晒衣服。

每遇见一个人,李美群都要打听一个名字--钟延章。

她的丈夫钟延章,也参加了这次堵击仗。队伍开拔前,夫妻俩小聚片刻,又一次谈及那个温馨的老话题,要一个孩子,一个长大了可以当红军的男孩儿。

这次是胜仗,是大捷,她一个部队一个部队打听,数万红军集结,素不相识,打听一个人多么难呀。可是,胜仗中的人们都很热情,竟然就让她打听到了丈夫的消息,却是个睛天霹雳的噩耗--1931年9月7日,钟延章在老营盘战斗中壮烈牺牲。

刹时,禁不住的泪水倾涌而下。痛苦像网,笼罩着这位年青的新寡。

刚刚握别的大活人,手心余温尚在,转眼成了隔世,这怎么使人相信?

夫妻情、同志爱,还那么热呼呼带着体温-残酷的现实,李美群深感后悔,觉得对不起丈夫,结婚几年,竟然没有给钟家留下一个儿子。

思念、懊悔,丈夫的身影,时时在脑海萦绕。

兴国县党史专家胡玉春,曾对我介绍了李美群成长、进步的一系列背景情况。

1931年初,蔡畅同志来到兴国,担任中共江西省委妇女部长和省监委主席。

蔡畅,是中共妇女运动德高望重的创始人,一到中央苏区,她便着手培养了十几个重要的妇女干部,李美群是其中之一。

蔡畅年纪不大,却像朴素、贴心的大姐,聊着家常就与人融洽了。她经常同李美群在一起,同路下乡访贫问苦,调查研究,手把手地教李美群如何发动、组织妇女,如何开展各项活动。

不久,蔡畅同志发现李美群有文化,年轻有为,工作积极,性格开朗,上进心强,是棵很好的干部苗子。便积极进行培养教育,严格要求。蔡畅还搬到李美群家住了二、三个月,日日与她同床而眠,无所不谈。闲暇时,讲得最多的是人生境遇,讲述自己在法国、苏联留学时,听到、见到的革命斗争情况,妇女运动道理,还给她讲自己“一家三代,祖孙同学”的故事。

对于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妇女,这简直是另一片天地,另一个世界。李美群闻所未闻,百听不烦。她没有想到:这么一个平凡、朴素、和颜悦色的人,竟然承载了如此曲折的经历,众多的知识,由衷地对蔡畅崇敬、爱戴,将其当作大姐、知音和行动的榜样。

有一次,蔡大姐针对性地讲了一件真实的故事:在白色恐怖中,她曾目睹无数革命者被杀害的情景,她的两个哥哥、一个嫂嫂(向警予)在这场血雨腥风中相继被杀……她承受着失去亲人的巨大痛苦。但反动派的暴行,非但未能吓倒她,反而使她锻炼得更加坚强。

有所追求的人生,历来就是这样坎坷。

平实的蔡大姐,一次次引发她心灵的震撼。李美群深感内疚,意识到自己因为失去亲人,痛苦的情绪持续得太久了,是一种柔弱表现。从此,她精神振奋,思想更加成熟,对敌斗争更加坚强勇敢。

1932年4月,江西省委命令,调李美群担任少共江西省委组织部长。

接到调令,李美群有些茫然,深感自己经验少、能力差、不胜任。她知道,蔡大姐的爱人李富春是中共江西省委书记,就央求蔡大姐出面,给李富春说说,把调令拿回去。

蔡畅忍俊不禁笑了起来,嘱告李美群:这可不是夫妻间的事,而是组织与个人的事。革命,首先要正确处理好组织与个人的关系,共产党员要毫不讲价钱地服从组织的决定……听着听着,李美群的认识又提高了一步:对党组织的决定,要百分之百地执行,执行中思想不能打任何折扣。于是,她收拾行李出发,前往博生县少共江西省委工作。

几个月后,她又调任江西省妇女部长。这一次是随调随动,毫无难色。

春风化雨。在蔡大姐的直接培育下,李美群经风雨,见世面,在复杂的斗争中茁壮成长,她的工作能力有了很大提高。还时而发表文章指导全面的工作。1931年4月《青年实话》第三卷第21号,发表了她的文章《如何建立青年妇女工作》:

“检查青年妇女工作的时候,是没有健全建立起来的,就是有建立了青年妇女干事的地方,也还没有很好的去进行工作。特别是有些男同志多的地方,好象我是男子,做妇女工作是不能做似的。结果对这个工作采取不管态度。青年妇女有什么要求,我们也没有好好地来讨论。即是有些地方有点讨论,也只一般的讨论一下,对青年妇女本身的情况,是往往没有注意的,并且有些妇女同志是童养媳,她要提出同她的老公离婚,到政府去登记的时候,她就问:‘我的东西怎样呢?’他的老公和政府的同志答应她:‘你要同你老公离婚,你的东西不准你带走。假如是你老公同你离婚,你的东西就可以带走。’很明白的,在某县少队部一个巡视员,他要同他的老婆离婚,不准老婆带东西走,并把她身上穿的衣服,就在县政府要她脱下来,连短裤也不剩余。同志们,这是与中央政府婚姻条例相反,我们要求某县委给他处罚,开展斗争……”

火热的生活中,她对革命、对工作、对人生有了更成熟的认识……后来,她在工作中与省委组织部干部倪志善恋爱,征得原家婆同意后,与倪志善结婚。

1933年春,中央发出了扩大一百万红军的号召。那时,由于旷日持久的战争消耗,兵源相对紧张。设身处地,李美群深知妇女在扩红运动中的作用和地位。在一次省委干部会上,她第一个站起来,动员自己的新婚丈夫-倪志善参加红军。这一行动,感动了在场的每个人。

李美群的模范带头作用,荣获了省委颁发的“送夫当红军光荣”(奖章上的铸字)银质五星奖章一枚(此奖章现存兴国县革命烈士纪念馆)。

不久,大规模的扩红运动开始,省委派李美群到兴国巡视并指导扩红工作。

那时,李美群已经怀孕,妊娠反应时时骚扰,她没有吭声,打好背包立即出发前往兴国。

回到阔别的故乡,李美群首先动员前夫的弟弟钟延输,自己唯一的弟弟、也是父母最疼爱的独苗苗李启焕去参军(后编入红三军团第六师十六团团部特务连,作战牺牲)。然后,组织妇女,特别是红军的家属,成立扩红宣传队,进行鼓动宣传。

她是本地人,熟悉情况,工作周密细致,又能以身作则,尤其善于团结广大党政干部,依靠广大群众,因而,兴国县迅速掀起了扩红热潮。

“当红军最光荣”,父送子、妻送郎,兄弟争相上前方的动人情景处处可见。这年红五月,5161名青年,集体报名,著名的“兴国模范师”加入了主力红军,在整个中央苏区引起了轰动,成为中国工农红军发展史上最壮观的纪录。

随着时日流淌,扩红工作深入开展,李美群的肚子也一天天凸了起来。抚摸着日渐凸大的肚子,读丈夫从前线寄来的家信,有一股静静的甜美,是她解除疲惫的最好办法。

那天,她又得到了丈夫的来信,工工正正,仅一行字:“要照料好孩子。”

这是一封早已写好的书信,搁置着就变成了遗书。泪水默默流淌,濡湿了衣襟,透润着未出世的遗腹子……她把重叠的噩耗埋藏心里,仍然起早摸黑,翻山越岭,去区、乡、村布置扩红。有时,开一次会要呕吐两次,她跑到屋外呕吐,吐完了再倒回来讲话。

由于“兴国模范师”的表率作用,这一年,兴国县80%的青壮年加入红军,人数达2万余,成为中央苏区扩大红军的模范县,获江西全省第一次女工农妇代表大会(1933年12月6日)评定的“妇女工作模范县”称号,在江西省第二次工农兵代表大会上,被授予“全省第一模范”奖旗,并受到江西省委、少共中央、中央政府、苏区中央局、红一、三、五军团及毛泽东、朱德、周恩来、王家祥等领导同志的通电嘉奖。李美群也因此被评为江西省模范工作者,选为江西省苏维埃政府第二届执行委员会委员,及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正式代表。

在1934年初召开的第二次全国苏维埃代表大会上,她被授予“扩红模范”的光荣称号和奖章,并被选为中央候补执委。1934年2月3日,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机关报《红色中华》,“第二次全苏大会特刊”第七期第一版,公布大会选举产生了170名正式中央执行委员会和36名中央候补执委名单。在候补执委中,李美群和罗荣桓、邓子恢、康克清、张爱萍、李克农、李一氓等人的名字排列在一起。

(六十年代,蔡畅回忆当年扩红工作时,说道:“扩大红军的工作,也是苏区妇女的一项艰巨任务。1933年5月,中央局号召开展扩大红军运动,各部门都抽人组成扩红突击队,深入各地开展工作,

当时任江西省委妇女部长的李美群,奉命回到自己的家乡兴国县,担任了扩红总指挥,她首先动员自己新婚的丈夫报名当红军,接着,又动员丈夫的哥哥、自己的弟弟去参军,同时她跋山涉水,深入基层,反复宣传,发动群众,使兴国县的扩红工作开展得轰轰烈烈,有力地推动了全省的扩红运动,到处出现了母送子,妻送郎,兄弟相争上战场的动人情景。在扩红运动总结时,兴国被评为模范县。)

“依呀,依呀”的啼哭,把李美群从回思中唤醒。

她吸取教训,克服极大的困难,终于为第二个丈夫倪志善传了一个“后”,现在却感到大谬不然。多了一个人,这是多了一串串新的麻烦,新的痛苦。

作为一个农村女人,李美群完全可以理解婆婆的责备,知道婆婆的责备是对自己好。正因为从一个农村女人,脱颖为苏区干部,李美群更对比出两者的生活意义。她失去了祖祖辈辈实实在在的生活,得到的却是虚幻的追求。这追求虽然虚幻,却有意义;那生活虽然实在,却毫无意义。

这是不同的人生呀!她几次要开口,辩论几句,欲言又止。

这个世界上,李美群可以从容面对任何人,却无法从容面对婆婆。她的伶牙利齿可以说服许多人,面对婆婆,她却无法说服自己。

雪上加霜,她给婆婆造成的灾难太重了。

寡妇带子,千辛万苦。两个儿子,都被自己动员当兵,相继牺牲。眨眼间,婆婆由两两个儿子变成孤寡人。李美群再婚怀孕,按本地习俗,不能回娘家生育,倪志善是外地人,尴尬之际,又是年老体弱的婆婆接纳了她,日里夜里,汤汤水水,照料她生产、做月子。孩子生下来姓名为:中全列。此“中”与彼“钟”是两码事。婆婆的辛苦还没告一段落,自己又怎么开口,请她带孩子呢!

婆婆骂自己是应该的,只要她想骂,她就有权骂。她骂,也是为了自己好,为了孩子好呀!

即是如此,李美群却不能回头了。如婆婆所说,她已经被“迷”了心窍。

许多天来,她都在审视自己,审视这块土地。

现在不仅是在用她自己的眼睛,而且是用她的一切祖先的眼睛在对——这块土地,这块土地上的人类,一代一代地在黑暗中环视无数的活法,透过大地上遗留下来的田野、房屋、树木、牲畜……先天遗传的符咒对她起了作用,那是许多世纪的斗争和许多代积累的生命所产生的敬畏之心。

既然她对于外面的广大世界毫无所知,所以,从来没有因为生活环境非常狭窄,而感到压抑。

一个农民,一旦参加了革命,就无法回到从前的蒙昧。

她认识到世界上并没有自由,而对于生命却有的是限制和约束,这些限制和约束就是规矩,服从它们,就能够逃避伤害,但失却自由幸福。

……突然,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,怀中的孩子被吓醒,“哇哇”哭起来,李美群解开衣襟,把奶头塞进孩子的口中,走出屋来。

省委通信员牵着马,走进院子,大声喊道:“李部长,李部长!”

美群见是通讯员,让进屋,婆婆闻声赶紧出来让座倒茶。

通讯员说:“部长,形势相当紧急,李书记派我来接你回去。”

此时,拴在院子里树下的枣红马,振起红鬃,发出萧萧长鸣。李美群亢奋起来,热血在心中激荡,她对通讯员说:“走,现在就走!”说着背起孩子,提起包袱。谁知,还没跨上马背,她背上的孩子就大声啼哭起来。

通讯员:“李部长,这怎么行?”

婆婆接腔:“是啊,孩子太小,小同志,请你回去向李书记解释,让美群在家里多住些日子。”

“伯母,李书记和蔡部长也上前线去了……”通讯员欲言又止。

婆婆难以置信地问:“就是在我家住过,叫医生来给我治风湿的蔡部长?”

通讯员拎着棉被、行李,对李美群说:“李部长,你来驮棉被、行李,我来背小孩,我会背,我6岁就背过小孩。”

婆婆一见,急得跺脚,长叹一声,说:“天呵,造孽哟,把孩子交给我吧!”

远天掠过敌机的轰鸣,院子里的马踢着前蹄,引颈长嘶。李美群不再犹豫,“扑通”一声跪在婆婆面前,重重磕了三个响头,哽不声地喊:“妈,你多保重,媳妇不孝,这生世不能照顾你老人家了。全列就托付给你,请你把她送给厚道人家吧!”

婆婆含泪接过孩子,还未满月的中全列,哇的一声啼哭起来,似乎知道这是她们母女的生死永别,声声啼哭似刀割心肝。

李美群不由自主地转回身,想再给孩子喂一次奶,再亲亲孩子的小脸,但她怕动摇自己的决心,挣扎着虚弱的身子跨上马。她狠心地在马背上抽了一鞭子,飞驰而去……

她上路了。

那是一种爱与另一种爱的分裂,一种追求对另一种追求的破坏。

尘烟滚滚,这一去,她就再也没有回来。

一个乡村女子,铤而走险,去追求一种吸引,一种陌生却十分巨大的吸引。

她知道,自己选择得对,能说出选择的理由,更多的却是说不出的一种感觉,是感觉在主宰她的选择。仿佛她是植物,光明吸引着她,组成其生命的化学元素,自然地倾向阳光,那是它生存的必需品。

是否?她选择的时机,显得太突兀,太不近人情!

她的生命走向了尽头,那是一条不归路。

铁桶般的白军围剿,留给了地方红军及赤卫队。

1934年10月,红军主力长征。项英、陈毅等直接领导的中央机关和地方党政机关,以及少数武装,坚持游击战争。

李美群因患肺病,没有参加长征。她与江西省委代理书记曾山、省苏维埃主席刘启耀、江西军区司令员李赐凡等,随红军游击队,辗转于宁都县以北的崇山密林,与白军展开游击战。

局势越来越危急,10月7日石城失守,10月10日古龙岗失守,10月14日兴国失守,10月28日宁都失守,11月1日长汀失守,11月10日瑞金失守,11月17日于都失守。中央苏区主要地域均被敌占领。省委决定,主要领导干部分散到各营、团去。

李美群领导近百人游击队,在宁都北部山区被国民党第94师围困达二个多月,敌人到处筑堡,布设明岗暗哨,纵火烧山,日夜搜剿。

形势日益艰险,李美群沉着镇定,召开党团员、干部会议,鼓励大家保持革命者、共产党员的气节,战斗到底,宁死不屈。

大雪纷飞,天寒地冻,群众送粮、菜上山日愈困难。战友们在李美群的带领下,忍受着气候寒冷,缺医少药,粮菜断绝,疾病蔓延的困难,坚守在崇山峻岭之中。1935年1月,白军以数十倍的兵力,猛攻游击队营地。经激烈拼搏,游击队终因弹尽粮绝,孤立无援而失败。

李美群的肺病很重,日夜煎熬着她的身体,已经无力搏敌。被捕的前几分钟,还向战友们喊话,鼓励大家英勇战斗。

被捕后,她被押至江西省第一监狱。在长期的审讯、羁押期间,李美群机智勇敢地开展狱中斗争。她有胆有识,能力超群,使敌人不得不叹服。

1935年3月22日,《江西民国日报》在“三女匪俘”一文中披露道:“……李美群则为较有地位之女子,年不过20。闻李本不识字,但办事能力甚强,自经共匪训练后,已能写若干普通信矣。”

李美群被捕后,叛徒供出了其真实身份,被敌人作为重要政治犯,戴上手铐脚镣,解送到南昌江西省第一监狱。睡的是潮湿的光地板。

一天,李美群被看守员传去过堂,敌法官先问了他的机关、性别、年龄之后,接着厉声喝问:“你在共产党内担任什么工作?”

“推翻欺压工农的反动政府,打倒吸穷人血汗的官僚地主。”既然暴露了身份,李美群索性硬碰硬回答,像一把利剑,锋芒毕露,毫不留情。

法官勃然大怒,站起来,拍着桌子,气势汹汹道:“老实点,谁要你说这些!”

李无所畏惧,毫不示弱,大声回答说:“我一向很老实,做了什么就讲什么,我干的工作就是这些。”

“我问你,共产党留下了多少人?有哪些领导人?现在什么地方?”

“一个人,在你面前,他就是我,我就是领导。”李美群回答得十分干脆。

“放肆!”法官面目狰狞,双手撑在桌面上,大声吼叫起来:“不怕死吗,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!”

李美群冷笑一声说:“若是怕死,就不革命。你问我这是什么地方,我知道,这是地狱。

敌人原来以为,李美群是个年轻软弱女子,用不着花多少功夫,一切都会招供。其实不然,她却刚强无比、视死如归,弄得法官十分狼狈。

法官被她的美貌吸引,还不甘心,一时人面,一时鬼相,竟对她说:“李美群,你的名字很好听,你是一个年轻有为、美貌超群的女子,千万不要浪费了自己的美貌。如果能说出真实情况来,美好的前途是不可估量,不要自作聪明。刑法无情,皮肉有痛,到时后悔就晚了。”

李美群嘲讽地回答道:“我有我的打算,用不着你担心。”

第一次审问算是过去了。这次没有用刑,后来,敌人每审讯一次,就从肉体上折磨一次。毒打、灌辣椒水、踩杠子、手指刺针,但她总是咬紧牙关,从不求饶,表现出一个共产党员浩然正气与铮铮铁骨。

当时,监狱犯人成份复杂,思想也复杂。除了彼此熟悉了解的同志,说话都十分谨慎。李美群经常支撑着遍体鳞伤的身子,利用一切机会鼓励难友们:要相信苏维埃会回来,相信共产党,坚持到底。遇到不三不四的犯人,她就一语双关,或严厉斥责,或含蓄地表白着号子里暗无天日,总有一天我们会见到太阳。

当时,李美群身患肺结核,经常咳血,说话都很吃力。但每次和敌人及叛徒辩驳时,却威风凛凛,大义凛然,眼睛里飘闪仇恨的火焰,话语铿锵,掷地有声。

据同监狱的难友万香(解放后曾任兴国县委副书记、兴国县政协副主席)回忆说:方志敏的爱人缪敏关押在李美群对面,她很悲伤,美群经常安慰他,鼓励其化悲痛为力量。有一次,缪敏拿着方志敏罹难时的照片哭泣,大家都很难过。这时,凶恶的女看守,拿着木棒,气势汹汹地要打,并且大骂“土匪婆,要造反了?”难友们都用愤怒的目光刺向女看守。

强忍着病痛的摧残,李美群吃力地站了起来,怒目而视,气愤地反驳:“我们的亲人被杀害了,难道连哭都不允许吗?”女看守十分尴尬,无言可答,只好走开了。

在狱中,美群常主动关心、照顾难友,耐心开导想不开的难友,为受刑难友梳头、擦身。

有一次,她在7号女牢门口,看见一块“万根秀寄押”的牌子。趁人不注意时,美群关切地对兴国老乡万根秀说:“根秀,你不要怕这些狗东西,要放大胆子同他们斗。这块牌子说明:现在,敌人还没有掌握你的情况,你应该先发制人,主动向敌人的军法处申诉。问他们,为什么不判刑又不释放,使你坐了两个月的瞎眼班房。”

她还出主意,问情况,帮万根秀代写了《起诉书》,要求军法处“有罪就判,无罪就放”。果然,不出几天,两个法警把万押送九江“感化院”,到1937年初,国共合作抗日,万被释放回兴国。

骨头硬,硬得过铁。

不服硬,也不服软。敌人拿李美群没有办法,最后,判了她12年徒刑。

频繁地咳血,使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。肺结核,当时是不治之症。李美群冷静地面对死亡,她不怕死,唯一放心不下的,是她的亲生骨肉--中全列。1936年春,由于肺结核与艰苦生活的双重折磨,李美群骨瘦如柴,黑牢终于吞噬了她年轻的生命。此年,她才25岁。处于人生最青春、宝贵的年华。

玉陨香消。狱警把她的尸体扔在高高的狱墙外,尸骨无存。

与生俱来的飘泊,伴随着中列全一生。

中全列的第一个养父,名叫谢远淇,二等残废荣誉军人。家居兴国县塘石乡上甲村,原是红三军团五师一团一营一连的连长,战斗中被打断了一只脚,回家养伤。

听说李美群“马前托孤”的情景,老谢就主动承担了抚养中全列的责任。但因爱人奶水不足,女孩生得像个瘦猴。谢远淇急得没法,常抱着她去别人家讨奶吃。五个月后,同村的另一名老红军-谢帮仁,又主动把女孩从谢远淇家接过来,让妻子精心料理。

红军主力撤离苏区,兴国县城于1934年10月14日被白军占领。

白色恐怖随之而来。为避免敌人追查、迫害,中全列亦改名为“金冬秀”。谢帮仁夫妇提心吊胆,忍痛离乡别井,带着全列流落他乡,先后到泰和县彭家岭、马市、柳塘等地,隐姓埋名,依靠佃耕、砍柴度日。风雨飘摇中,吃尽人间苦楚。

流年逝水,至今,已渐渐归于静寂。

半个多世纪过去了。值得庆幸的是,中全列竟还奇迹般地活着。她跟着养父母,在深山密林,穷乡僻壤中,艰苦而顽强地活下来。

20岁时,她跟本村一个勤劳、朴实的贫农党员肖生如结婚。

幼年,颠沛流离,饱受摧残的生活,在她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,落下了不能生育的病根。贫贱夫妻百事哀,为给家族延续香火,一家人牛马般地劳作,节衣缩食,年复一年,将可惜巴巴的一点积蓄,全花在她身上,给她治病,却如泥牛入海。

一切都认命了,却不知命从何来。

生命的迷雾重重,中全列完全不了解,亲生父母过去的一切。

解放后,从国民党监狱档案室里,寻找到了李美群在监狱受审时,拍下的一张全身照片。

狱中的李美群很美,瓜子形脸庞异常苍白,微微肿胀,梳着齐耳的短发,浓淡相宜的娥眉下,一双丹凤眼明净光亮,端庄从容地正视前方。其目光,有一种特别的穿透力。

毕竟,她留给后人以美丽形象,是唯一可供敬仰、遥思的凭物。但是,她留下的、更多的是一个追求者无限忠诚的品质,是不畏强暴的精神星座。

越一个世纪,这块土地上,那个时代依然是最辉煌的时代,那群求索者依然是最灿烂的星群。

1979年12月,在调查、收集李美群事迹时,兴国县革命烈士纪念馆,辗转找到了这位烈士遗孤-中全列。

历史,展示出一段人生的暗伤。1982年,静静生活近半个世纪,全列夫妇满怀凄苦、悲凉,专程来到兴国县革命烈士纪念馆认亲。在“李美群烈士专栏”前,看到上海油画雕塑院雕塑家们为烈士精心创作的《马前托孤》雕像,感想万千,悲痛欲绝。

中全列长跪,在从敌伪档案找来的烈士遗像面前,仔细端详着,心仪数十年,初次谋面的慈母仪容,热泪滚滚……

“送郎当红军,切莫想家庭,

家中莫挂记,我郎放宽心。

安心前方去,勇敢杀敌人,

为着胜利呀,哎呀,我送情郎当红军……“

这曾经流行于赣南的苏区民歌,似五彩云霞,氤氲缭绕着《马前托孤》的雕塑,回响在映山红辉映的兴国红土地。

历史演绎,风月递嬗,今人与先驱所重,有时真是大相径庭。有些原本认为是本质原则的因素,此时毫无踪影,而另一些在当时认为是附着物,却日益鲜莹起来。耳闻这激情的歌声,肯定有人会什么都听不懂;也许有人,会想起那艰难的岁月,有一位名叫李美群的巾帼英雄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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