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一、情缘 孽缘

针尖对麦芒,事情从第一次见面就弄拧了。

尚省长上任不久,即委托战友寻找长征前寄养在赣南的女儿。那是建国初,万毁待兴,这无头无绪的寻找,谈何容易。谁知,有志者,事竟成。大海捞针,捞来捞去,竟然在渺渺茫茫的乡村,把他女儿尚兰兰捞了出来。

真找到失散的女儿,尚省长喜出往外,专程赶到赣南与女儿相见,要把女儿带走时,兰兰节外生枝,在婚姻观念上与父亲对立,父女旋即反目,争吵起来,不可调和。

一辆七成新的军用吉普车,缓缓驶入县委招待所,尚省长急迫地跳下车子。

“兰兰--”还没经人介绍,他就从迎候的人堆里认出了女儿。

“爸爸,爸爸--”兰兰立即迎上前,大大咧咧地说:“一看就知道你是我爸爸。”

两人的额头都宽,颧骨都高,嘴巴都大……这面相在男子算得坚毅,是福相,在女人则不能说漂亮、福相了。二人抱在一块,陡然心酸,默默地流了几滴泪。

尚省长抚着女儿的脸,左打量右打量,突然大笑起来,说:“这女儿是错不走的。你们看,兰兰一出生,我就在她头上盖了三个印章。”

人们就聚拢来看印章。在兰兰头顶上,并排有两个旋。

“那还有一个印章呢?”有人问。

“还有一个印章在这。”尚省长拨开兰兰前额的头发,果然那儿又有一个旋。然后,尚省长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,垂下头颅,让人们验证他头上的三个旋。

“三个旋的人最蛮、最犟,不蛮不犟就打不了胜仗,就当不了司令、省长……”

“难怪兰兰也犟,三个旋呢,真是他爸爸的种!”

众人争相看了,不由“啧啧”称赞称奇。这一刻,尚省长是那么骄傲,兰兰是那么幸福。

“嘿,兰兰头上有四个旋呢,她这还有一个旋!”有人发出新的惊叹。

随之,尚省长及大家惊异地看到,黑发遮掩,兰兰额角上还有一个旋。不过,那不是真正的旋,而是一块伤疤。仔细看,她头上、胳膊上还有大大小小不少伤疤,被衣服遮住的身上呢?

泪水无声地漫过眼眶,在兰兰脸庞上流动。她低着头,喃喃地说。

“爸爸,我小时候,你为什么要把我抛弃?!”

轰--整个大地明显地震动了一下。

人们不吭声了,心知肚明:从小到大,兰兰的日子里,积累了多少多少的伤疤呀!

十七年前,兰兰被红军匆匆寄养时才五岁。收养她的农民成份靠得住,赤贫的贫农。他家有两个大她五、六岁的儿子大宝、二宝。在这赤贫的农户家里,被父母遗弃的兰兰,命运自然是当童养媳。

可是,因为怕同伴们嘲笑,大宝、二宝都不要她当老婆。不要她的具体表现,就是经常无缘无故呵斥她,敲打她。有时一个一个来敲打她,有时两个两个同时上。另两个是这家农民的两个女儿,一个比她大两岁,一个与她同岁。尽管这两个女儿经常互相吵闹得不可开交,一旦对付倔犟的兰兰,则是对付异族,立即结成统一阵线。

那是些难以想像,最屈辱、残酷的苦难生活。

在这个贫困的家庭,天天吃杂粮,逢年过节才能吃杂粮掺米饭。她是一个吃白饭的多余人。每餐饭都要怪她吃得太多,说她不会做事,光会吃饭,叫她懒虫、饭桶。她不屈不挠地抵抗着,说自己做得不比谁少,吃得不比谁多。但是,因为她的存在,确实增加了这个家庭的贫困。

农村生活清苦,孩子们唯一的水果是黄瓜。每次吃黄瓜,分到兰兰手里总是那截苦蒂,十几年了,她还一直以为黄瓜就是苦瓜。

兄妹四个是兰兰的天敌,他们游戏的方式之一,就是逗弄她寻开心。小孩折磨小孩,女人折磨女人,可说是无时不刻,水深火热。但又全都低级直率,落在细微之处,无法一一细述。所有的矛盾中,父母肯定偏袒亲生子女,就是外人,也看着主人,大多说兰兰不好,是颗灾星。

贫困的家庭,大家都在受苦,她受的苦最多。最苦的不是生活,而是心灵。兰兰幼小的心灵受到无数摧残,提心吊胆熬煎着每一个日夜,对那个家庭,以及所有的人,她有着天然的敌意。

当天,尚省长见到了兰兰的丈夫,是个很敦实很老实的农村青年。尚省长没有多说什么,只能在心中暗暗叹息。这种农村后生,他见得多了,在外面老实,在家里则不老实,对付老婆用拳头说话,可就一是一,二是二,结结实实。

所有的内疚在心里慢慢扩大,尚省长想起小时候的兰兰,那是多么可爱、可怜的女儿呀,竟让她小小年纪受了这么多苦难。他要带她离开这里,离开这令她痛苦之地。

事情往下发展,却突然有了转折,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,就那么顺理成章地发生了。

第三天早晨,兰兰悄悄地带了另一个小伙子来。尚省长被眼前的情况搞得目瞪口呆:原来,女儿不肯让丈夫同行也就罢了,她甚至执意要带另一个小伙子走。

“他是谁,和你是什么关系?”

“他是我朋友,是好朋友。爸爸,你应该相信,以前我们绝没有别的关系。”

“以前有没有关系,别人都会说你,你不怕别人说吗?!”

“不怕,我谁也不怕。爸爸,只要你不怕的话!”

“你不怕,我怕。我怕别人指着我的背骂。”

“你怕我也不怕。我谁也不怕,反正都要离开这里!”

这不是明显的乱来吗!那时民风淳朴,也可说很封建,连男女握手都被看做作风不正,性格刚烈的尚省长,怎能容忍如此伤风败俗之事在自己家里发生!

“这不行,你要和他在一起,我就不带你走!”他扭转脸,铁语铮铮,花白、稀疏的头发中清清楚楚有三个旋。

不意,女儿也梗起了脖颈,长有三个旋的头颅挑战地迎向尚省长,亦是一样性格刚烈者,斩钉截铁,毫不通融。

“你不带我走就算了,我就要和他在一起!”

刚烈对刚烈,针尖对麦芒,三个旋对三个旋,谁也不肯让步,父女两人僵住了,似两块生铁。结果,不欢而散,尚省长拂袖而去,只身来到赣南,只身离开赣南,一去不返。

尚省长弃留的女儿,永远地弃留了。

始终是一块流血的伤呵!许多年过去了,父女俩都万分痛着且犟着。长长的夜流着血,深深的悔浸着血,双方绝不提此事,却都盼望对方示弱。

亲情,不断的思念和内疚,经受了怎样的煎熬呀。数年后,尚省长病故,临终前,处于昏迷状态,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那些日子,他发出的声音只是一串串呼叫:“兰兰,兰兰……”

这是件死不瞑目的事。也许,这样的亲情还不如没有,这样的寻亲还不如不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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