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、贺怡历经三灾六难

贺怡是毛泽覃的第三任妻子。毛泽覃则是贺怡的第二任丈夫。

说不清,是人缘还是天缘。响当当的“井冈二枝花”,大姐贺子珍嫁给毛泽东,妹妹贺怡亦成了毛泽东的弟媳,在苏区一时传为佳话。这对贺氏姐妹跟着毛家兄弟,一道白手起家,一道打天下。孰不知,人变一世,天变一刻。受苦有份,享福无缘,等待她们的是无尽的无奈和遗恨┅┅

毛泽覃最痛苦、最孤独时,贺怡似一朵出水芙蓉呈现在他身边。

时在1929年1月20日,红4军主力挺进赣南,在大余县遭遇强敌偷袭。31团3营党代表毛泽覃在战斗中不幸负伤。部队转战到达吉安东固,随后挥戈闽西。

毛泽覃因腿部负伤不能随军出征,留在东固西村红军家属王伯母家里养伤。养伤期间,他被告知担任中共赣西特委委员、东固区委书记。

大部队似一条游龙,瞬息间走得无影无踪,屋子外鸦雀无声。

一股失落感袭上心头,毛泽覃霍地从床上坐起来,疼痛立即触电般从腿部传遍全身。虎落平原呀,他叹了口气:怎么会这么倒霉呢!抚摸着伤腿,无可奈何地向后一昂,斜靠在床铺上,不一会儿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。

绕过一片竹林,年方18岁的贺怡,款款而行,来到王大娘家。

她是毛泽东的小姨子,因为一层亲戚关系,赣西特委收阅了毛泽东来函,知道他疼爱小弟,特意指派贺怡专门掩护、护理毛泽覃。

这是贺怡与毛泽覃第一次见面。她好奇地绕着这位睡眠中的毛泽覃转了半圈,打量着他的脸,看他与姐夫毛泽东长得像不像。

“啪――”一不小心,她绊倒了一条南方乡村特有的那种小竹椅。

毛泽覃从梦中一跃而起,剧烈的疼痛又把他按在床上一动也动不了。

眼睛一亮,竟是一个婷婷玉立的少女站在面前。瞬间,旷夫的眼帘,色彩纷呈。这一幕,很象当年兄长一脚踏上井冈山,发现草寇窝里有个靓妹子贺子珍那样,惊诧不己。

正在犯迷糊,那少女嫣然一笑,率自开了口。

“哎呀,毛书记,把你吵醒了。”

“没关系,没么子关系的。”毛泽覃连忙微笑着问:“你是房东家的?”

“毛书记,您贵人多忘事,您不认识我?”贺怡盯着他∶“想想,我是您家亲戚哩!”

毛泽覃认真打量面前这个美丽的少女:她长得脸庞红润,面如满月,眼睛明亮如星星,似曾相识,又……他不得不摇了摇头∶“嗯,好像见是见过,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。”

“卟哧”一声,贺怡格格笑了起来。笑了会,她心想,一不做,二不休,促狭促狭这个“背时鬼”。于是,一拧腰,挺了胸,清了嗓,作模正样地唱起歌谣∶

造福人,不享福,

雇农自己没有谷,

泥匠自己没有屋,

木匠自已没凳坐,

裁缝自己打赤膊。

毛泽覃更有了几分惊奇,几分迷蒙。这歌子,分明是在黄洋界下乔林乡,自已搞土地革命时写下的,独独今日,这小女子竟唱了去。她究竟是哪个?!

“小同志,您是谁?”他笨拙地问∶“是不是乔林茶亭那卖酒的细妹子┅┅”

“去你的┅┅我是贺怡!是你毛家‘小姑奶奶’!”贺怡又是大笑,一个指头硬生生戳过去┅┅

“哎呀,你这调皮鬼,早听说了,真坏!”毛泽覃明白上了贺怡的当,不由得也哈哈大笑起来。这是他负伤后的第一次开怀大笑,笑声在屋子里震荡,把梁上的灰尘都震落下来,也抖落掉他满腹惆怅、郁闷。

┅┅

果然,养伤期间充满了欢乐,竟是他一生中笑声最多的日子。

为了给毛泽覃增加营养,贺怡经常在冰凉冰凉的水中摸鱼虾、捡田螺,到树林里去采蘑菇,冻得手脚通红通红,叫人见了心痛。她自己却不以为然,每次回来都乐不可支,有时放一束山花在他床头;有时抓一条小泥鳅,放在毛泽覃手上钻来钻去,钻得手心痒痒;有时,她会悄悄放一只小螃蟹在毛泽覃身上爬,用一对钳子钳他一下,弄得他惊惶失措叫喊起来……斯文扫尽,哭笑不得,面对贺怡却无可奈何。

每日熬药煎汤,配合老郎中疗伤换药,这些又脏又累的活,到了贺怡面前都变成了快活。

有一次,药材用完了。老郎中整天愁眉苦脸,对着毛泽覃不知怎么办。

“我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。”贺怡笑着,轻松地说:“采呀,草药不就长在山上吗?”

“春雨潇潇,山高坡陡,路上泥汤滑水,谁敢去采呀?”老郎中嗫嚅着说。

“当然是我去采罗,”贺怡手一比划,格格格地笑了起来:“不过,你老先生要略加指点,可不能保守技术啊!”

难事,到了容易人手里,也就变成容易事。苦事,到了快乐人面前,也就变成了乐事。

这天,贺怡邀了几个本地妹子,在老郎中的指挥下,到十几里外的深山挖草药。每个人滑了好几跤,个个跌滚得象泥猴子,回来的路上,恰遇一场大雨,哗哗啦啦,倒把一身一脸的泥巴洗去,把草药也洗得干干净净。多么有趣啊!几个淋得象落汤鸡般的妹子,从雨帘中冲进屋子,就在隔壁房内脱衣拧水,擦拭身子,叽叽嘎嘎,嘻嘻哈哈,一浪一浪的欢笑声此起彼伏,青春的气息,似大潮般向四方扑腾。

毛泽覃微笑着、微笑着,心里一阵阵漾起的可不仅仅是感激、感动。

一条碧绿的小溪,蜿蜒流过群山环抱的东固西村,溪流两岸,黄澄澄,一望无垠的油菜花。

清新的空气,夹杂着淡淡的油菜花香,令人心旷神怡。伤势逐渐好转,贺怡扶持着毛泽覃常在溪边散步,丽日春风迎面吹拂,毛泽覃与贺怡坐在绿草如茵的溪畔,无话不谈。

过去,他们都知道对方是年青的“老”革命,心怀好奇。这段日子,两个亲戚,渐渐地由陌生而熟悉,转向推心置腹,敞开各自的思想、经历、家庭……

毛泽覃首先向贺怡直露胸襟,揭开了自小投身革命的秘密:

一家三兄弟,毛泽覃最小,长兄毛泽东长毛泽覃12 岁。真正是长兄如父。1918年春,毛泽东带着13岁的毛泽覃离开湘潭,一道乘船前往湖南省会长沙,把他安排在自己教书的长沙师范学校附小读书。从此以后,毛泽覃的整个青少时代,就一直是在毛泽东的亲自关心教育下学习、生活、工作、战斗……

13岁的毛泽覃,一双好奇、聪慧的眸子,始终注视着这位大哥:他与朋友们秘密聚会,高谈阔论;创办《湘江评论》;发起驱逐湖南督军张之洞的学生运动……耳闻目睹,深受影响。毛泽覃言行举止间,少不了革命气味,16岁那年,便加入了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。

17岁那年,毛泽覃小学毕业,进入湖南自修大学附设的一所补习学校学习,同时,利用业余时间,在一个工人夜校任教。

┅┅

望着发育得身高体健的弟弟,天天在自己家里来来去去,毛泽东开始有意识地为其设计人生,培养其社会实践能力。

“润菊,”一天晚饭后,毛泽东与弟弟聊天:“你现在虽然办过工人夜校,但还是一身学生气,应该深入到工人中间去,和工人打成一片,体会他们的疾苦,这样才能更快地锻炼、提高自己。”

毛泽覃感到茫然:“我到哪里去呢?”

“到常宁水口锌矿去吧。那里的工人最苦,斗争积极性最高。不久前,我去过那里。”毛泽东把自己的想法端出来。

“好,我去。”

弟弟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,反而让哥哥觉得不放心。1923年初春,弟弟被中共湘区区委派往水口锌矿从事工运。由于这是他第一次独立执行任务,毛泽东夫妇都前往送行。“一定不要瞧不起工人,要亲自同工人们一起参加艰苦的劳动才能与工人交朋友……”毛泽东反复交待说:“千万莫大意,要提高警惕,矿主、军阀随时都可能来捣乱……”

按照哥哥的交待办,毛泽覃的工作果然出色,当年10月便加入了中国共产党。第二年,毛泽覃被调到长沙,担任共青团地方执行委员会书记。正值国共合作,北伐开始的大革命高潮时期,毛泽覃立即仿照大哥的办法,创办了一份《青年妇女》杂志,将长沙团组织活动开展得红红火火。

1925年春,大哥大嫂从上海来到长沙与小弟会晤。兄弟俩对革命形势进行了促膝长谈。

“润菊,中国的革命,不依靠广大农民群众,是搞不起来的……”毛泽东将自己深思熟虑的思想,讲给小弟听。

“苏俄十月革命可不是这样的啊!”起初,毛泽覃对大哥的想法,甚是不理解。

“你到过水口锌矿,你知道,中国的社会现状与苏俄不一样……”

长谈后,毛泽覃决定随大哥到湖南乡下去开展农民运动。大哥一边养病,一边调查湖南农民运动,毛泽覃则开办农民夜校,组织农民协会。兄弟协力,工作开展得风风火火,其活动引起当局警惕,军阀赵恒锡公开通缉搜捕毛泽东。于是,毛泽东带着小弟离开湖南,来到了国民革命的大本营广州。

对于毛泽覃来说,这是极其重要的一行。期间,毛泽东担任了中国国民党中央农民运动讲习所第五期教员,后又担任讲习所所长,主办第6期讲习活动。毛泽覃则到了当时由陈延年、周恩来和张太雷等人领导的中共广东区委工作,在区委组织部任秘书。从而熟悉了一批中共最优秀的领导人。

1927年4.12事件发生后,毛泽覃又随毛泽东来到武昌。南昌“8.1”起义后,毛泽覃奉周恩来指示随起义部队转战,直到朱毛会师井冈山。

中国工农红军第4军成立时,原毛泽覃所在的第1师第1团,改编为红4军第31团第3营,毛泽覃担任了营党代表,直至这次大庚岭负伤……

贺怡觉得,毛泽覃的革命生涯与自已有相同之处。他离不开大哥,而自已呢,自已的学习、成长以及参加革命也是紧紧地跟着姐姐贺子珍的。

1922年3月,发生了震惊全国的沙田惨案,消息传到永新秀水小学,当班长的贺子珍,在进步教师的组织下,领头响应,带着妹妹贺怡参加了游行示威。1926年,北伐战争爆发,当年9月,北伐军攻占永新,建立了国共合作的统一战线,成立了有共产党员参加的国民党县党部,17岁的贺子珍担任了县党部委员兼妇女部长,15岁的贺怡担任副部长,哥哥贺敏学担任了民商部长。

1927年3月,在工作中表现突出的贺家三兄妹,被批准转为中共党员。5月,贺家三兄妹都当选为中共永新县委委员,贺子珍还担任了县委妇女部长,贺敏学担任了青年部长。

“4、12”惨案,蒋介石公开发动反革命政变。形势十分紧急,上级将贺子珍调任中共吉安地方执行委员会妇委主任,贺怡接替了姐姐的工作,担任了中共永新临时县委妇女部部长职务,担起了领导全县妇运的担子。不久,革命形势急转直下,在永新反革命政变的大屠杀中,贺怡护理父亲贺焕文、母亲温吐秀深夜逃出魔掌,避难吉安青原山,然后调往中共赣西特委……

交谈中,他们都被对方的坦诚、对方的革命家庭以及交谈中渗透的勇敢、聪明才智所吸引,所感动。

毛泽覃讲述了自己曾经有过的两次婚姻情况。由于环境异常恶劣,曾与自己结成伴侣的赵先桂、周文楠,先后离开自己,天各一方,婚姻名存实亡……

夜幕四合,说到这里,毛泽覃一声长叹,停止了述说。

“婚姻……没有什么办法,怕是命中注定了。”歪躺草地的贺怡,自言自语。她早已是一脸迷惘、一脸惆怅。

“什么,你说什么?”毛泽覃醒悟过来,问道。

春夜寂寥,星空高渺。贺怡幽然说:“小老兄,婚姻,我比你苦啊!”

“你的婚姻,你不是还没有婚姻吗?”毛泽覃一楞,向贺怡投去关切的目光。

贺怡却欲言又止,改口道∶“这里没外人,我下溪里洗洗。”

毛泽覃∶“水冷,小心着凉。”

贺怡白了他一眼,下到水里,不一会,她尖叫一声,边说有蛇边扑到毛泽覃身上。

毛泽覃忍着伤痛,一手搂着水湿的贺怡,觉得她既亲切、又陌生,心头扑扑跳着┅┅

几天后,贺怡不辞而别。象团雾,来也偶然,去也突然。对于毛泽覃来说,这种机遇也象坠星一掠,似乎那么的短暂,仿佛又在一眨眼间。更使毛泽覃不解的事情,接锺而来┅┅

性格开朗、活泼的贺怡,似一团热烈的火焰离去,随即于1929年4月与刘士奇结婚。弹伤初愈的毛泽覃,得知她的婚姻并不快乐,怅然若失。

多年担任妇女部长的贺怡,不知把多少妇女从屈辱婚姻、罪恶婚姻、不平等婚姻中解救出来……深知封建包办婚姻的危害。她不但不封建,且大胆泼辣,风风火火,只要认准的事什么都不怕,谁也压不倒她。

可是,为什么她明明不情愿,却又去成全那并不愉快的婚姻呢!

明白人作茧自缚,自钻樊笼。婚姻,这是一个怎样的谜呀!

提到贺怡的前夫刘士奇,在中国革命史上也是个胆识过人,敢作敢当的汉子。

刘士奇年长贺怡11岁,其少时患了一场大病,病愈后头发纷纷脱落,便有些光秃。为了遮掩,他像许多秃顶人,一年四季都戴着帽子,加上平时工作繁忙,不修边幅,他显得很出老。赣西南特委给他安了个外号:“老夫子”。

这位老夫子办事持重、老成,却特别欣赏青春活泼的贺怡,像大哥哥一样关心、帮助她。那时,贺怡的父母因留居青原山不安全,被党组织安排在一个村镇摆小摊子维持生活。刘士奇得知后,嘱咐特委后勤人员给予经济周济,并多次前往看望二老。在一次特委会上,他提出,特委缺一名文书,可叫国文功底扎实的贺焕文担任。

此议一出,立即遭到反对,有人提出:贺焕文出身不好,成份不好,政治上不可靠……

贺怡的父亲贺焕文,祖籍江西永新县烟阁乡黄竹岭村,世代务农,到了他祖父这一辈,成了永新旺族,家产丰厚,买下了二百来亩茶林和二十亩土地。家中富裕起来,贺焕文就上了私塾,成了读书人。

那时,花钱可以买官。贺焕文捐了个举人,当过安福县县长。但事与愿违,他官运不通,当县长时间不长,便被罢免,折身回到永新,在永新街门当了个“刑门师爷”,不久被一场官司牵连,啷当入狱。为赎他出狱,家产几乎卖尽,从此家道中落。

出狱后的贺焕文,看透尔虞我诈的官场。淡出仕途,改行经商。

当时,刘士奇对大家分析说:“贺焕文虽做过官,经过商,却一直受到官僚地主的排挤、压迫。大革命中,他支持子女参加革命,5个子女有4个现在革命队伍,一个小女儿被敌人挖掉双眼,生死不明。他的亲友也受到牵连,被抓被杀了几十人,他与国民党有血海深仇呀!”

持不同意见者,被说服了。

担任特委机关文书后,贺焕文、温吐秀夫妇和贺怡住在一起,生活安定。刘士奇抽空常到她家走走,嘘寒问暖,帮助解决一些生活上的困难,赢得了三人的好感。

随着时间的推移,刘士奇对贺怡的感情日愈增长。有一天,二人单独在一起时,刘士奇忍耐不住,终于披露了自己的心迹:“……我很喜欢你,我们的关系,能否在同志关系上再进一步发展呢?”

他火辣辣的眼睛,直勾勾地望着她,透射出无限爱情。

对视他渴望的眼睛,贺怡吓了一跳,像只受惊的小白兔,惧惧地望着他,不知如何是好。以前,她把他当导师、长者、领导――工作层面的人。不是爱不爱,而是她情窦未开,不懂得爱。

这个天性活泼、嘻嘻哈哈、风风火火、敢怒敢骂的姑娘突然哑了。猝不及防,她面对着一个向来严肃认真的人,遇到了一个不能嘻嘻哈哈的问题。尤如一个犯规被老师逮个正着的学生,她面红心颤、手足无措,许久许久,她才轻轻说:“秘书长,我还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哩。”

“喔,是这样,那你回去想想吧,不要勉强。”刘士奇经过“漫长”而艰难的等待,亦是尴尬不已,怏怏而去。

贺怡憷在那里,果真“想”了起来。爱情,是一种自然的真情流露。若要硬去“想”,那本身就已勉强了。想,对于一个没有爱情体验的人,是很难想出什么结果。她陷入了莫名的烦恼中。

知女莫如母。女儿的心事,逃不过母亲的眼睛。当晚,在母亲的盘问下,贺怡将事情经过告诉了二位老人。按农村规矩,这种事情原本就该父母操心。于是,二位老人承揽此事,开始帮助她“想”。

“刘秘书长是个好人。”这句话定了个基调,嫁好人没错,你不可能要嫁坏人吧。温吐秀想了想又说:“就是年纪大一些,显得老气。”她怕扯远了,赶紧倒回来:“老气并不是老,相差也不算太大,还配得来。”

贺焕文在一旁早就忍不住,立即接口,说:“你们年青人,什么爱呀恋的,哪有那么多名堂。我跟你妈妈成亲前,连人都不认识,现在不是很好吗?我们避难在这里,处境艰难,也指望有个靠山。你能找个靠得住的人,我们就放心。”

这几番话虽然没有什么道理,却是现身说法,来得很实在。按“实在”和“革命”的标准,刘士奇倒也很“标准”:首先,他是好人;第二,他靠得住;第三他也当得靠山。

贺怡说不出什么反对意见。

此后不久,赣西特委书记唐在刚,亲自上门为刘士奇提亲做媒,贺焕文夫妇便一口应允。没有爱情的婚姻,就此罩在贺怡身上。

十几年后,贺怡在延安写的自传中,重新审视了这段婚姻:“1929年4月,我在父母支配下与刘士奇结婚,婚后生活并不愉快。”

岂止“并不愉快”,其实是颇为痛苦。由于性格上的巨大差异,婚后的贺怡与刘士奇保持着上下级间的礼貌、客气和距离。

笔者亦感奇怪:似贺怡这样天地不怕,大胆泼辣的革命女子,担任过妇女部长,从事多年妇女工作,解除过多起不平等婚姻的――贺怡,在自己终身大事上,竟然没有一点革命举止,也陷入了婚姻的悲剧之中。从而,给我们留下深深的思考。

也许,随着时间的推移,贺怡与刘士奇在共同的战斗生活中,会加深了解,建立真正的爱情,成就一桩美满婚姻。然而,历史,没有为其提供那种机会,反而早早地把他们拆散了。

1930年2月,刘士奇担任了中共赣西南特委书记,贺怡也当选特委委员,任特委妇女部部长。

也在那年8月。贺怡生了一个男孩,取名刘子毅,当时,东固的局势并不很稳定,刘士奇决定让贺怡到赣南老区去生育。护送人则选择了她的亲戚,毛泽东的弟弟毛泽覃。毛泽覃陪贺怡来到兴国,谁知兴国也不安宁,按李立三批示,正沸沸扬扬说要攻打南昌、赣州,会师武昌……经组织研究,由地下党员蔡福兰带往田村宝华寺生育。

毛泽覃心里不太高兴。路上,曾悄悄地对蔡福兰说:“她自己才拳头大,就要生孩子了。”尴尬的毛泽覃随后返回,由一姓曾的村民带路,经崇贤往东固。临别,毛泽覃送一把七星剑给曾作留念(现陈列于兴国县革命历史纪念馆)。蔡福兰在宝华寺旁开了一家裁缝店,负责掩护工作。待贺怡生育、满月后,又一路送回东固,前后有3个月之久。

也就是在那年8月,中共赣西南特委召开了第二次全体会议,会议贯彻李立三“左”倾冒险错误,指责刘士奇反对中央“会师武汉,饮马长江”的战略方针,刘士奇受到严厉处理:撤销特委书记职务,责成其去上海(中央)受教育。

一夜之间,刘士奇由好人变成坏人,由靠得住而靠不住,由“靠山”变为泥菩萨过江,自身难保。

当时,不知道是否“一荣俱荣”,还是“一毁俱毁”。株连,首先涉及贺怡,抱子刚回的贺怡,不但被停止工作,也停止了过组织生活。连她的父亲贺焕文,也被解除了特委机关的文书工作,调到一所小学教书……

风萧萧兮,易水寒,壮士一去兮不回还。

刘士奇这一去,就意味着妻离子散。平日,刘士奇一心扑在工作上,很少顾家。他眼蓄着泪水远行了,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家,泪水打湿了枕头,打湿了爱子的襁褓……刘士奇离开赣西南后,再也没有回来过。后来,他先后担任过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政治部主任,红二十七军军长等职,1935年在战斗中英勇牺牲。

经考察,新任赣西南特委书记李文林,认为贺怡并无犯错,恢复了她的工作。不久,调其任永(丰)吉(安)泰(和)特委委员、保卫局长兼妇女部长。

1931年6月,毛泽覃调任永吉泰特委书记,兼独立五师政委。两人原本熟悉,加上工作联系、合作,交往十分密切。他们一块儿扩红,一块肃反,一块拥军支前。有时,二人分头下到乡村发动群众,等到夜里贺怡还不回来,毛泽覃就步行十几里去接她。贺怡在生活上对毛泽覃细心照料,体贴关怀。两人年龄相邻,性格相近,志趣相投,情感日愈加深,谁也离不开谁了。

有一天晚饭后,二人登上了特委所在地旁边的山岗,漫步高大的杉木林间,微风徐来,双方突然一言不发,气氛显得有点异样。

“贺怡,有一句话我想了很久。”

贺怡的心一阵剧烈跳动,眼看着他:“那你就说出来吧。”

“贺怡,你是个好同志。”毛泽覃的声音有点发抖:“我们从相知到相识,相处得一直是那么融洽,我想,我们能不能进一步成为伴侣呢?”

一阵晕眩,满面绯红,贺怡低首不语。毛泽覃有点着急:“说话呀,你一向直来直去,有么子话就说嘛。”

贺怡抬起头平静地说:“我和刘士奇的那段婚姻,你知道,我们还有一个孩子……”

“我知道,你和刘士奇已经解除了婚姻关系。孩子是革命的后代,我们都有抚养的责任,这个你放心。你知道,过去我也有过婚恋,也都脱离了婚姻关系。我们的命运相同,情趣相同,真心相爱,多么有意思呀……”

经组织批准,1931年7月20日,毛泽覃、贺怡结婚,距毛泽覃调入永吉泰特委任书记仅一月。婚后,二人心心相印,互敬互爱,感情甚笃。

随着红军的迅猛发展,红区也在不断扩大。成立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的动议,经四次延期,终于确定了时间表。10月下旬,毛泽覃、贺怡率“一苏大会”代表团,双双来到瑞金。此时,二哥毛泽民、二嫂钱希钧也来到瑞金,参加 “一苏大会”。

分别多年的毛家三兄弟,不期而遇,与贺家三兄妹在“红都”瑞金大团圆,聚首沙洲坝,畅谈国事、家事。

这次,贺焕文、温吐秀也搬迁到瑞金,住在县城西南的塔下寺。

1931年11月,中华苏维埃临时中央政府成立,定都瑞金。毛泽东当选为中华苏维埃临时中央人民政府主席。

大会结束后,毛泽覃、贺怡高兴地返回吉安。

1932年9月,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世了。

1932年10月,毛泽覃、贺怡奉调瑞金。毛泽覃任苏区中央局秘书长。贺怡生育不久,将刚刚满月的孩子交给母亲抚养,担任了中共瑞金县委组织部副部长。这个孩子,后来在战斗中失散。 

不料,与当主席的大哥在一起,他们并没有得到预期的欢乐,反而遭受一连串无情打击、迫害。

那时候,苏区中央局宁都小源会议刚刚开过,解除了毛泽东的红一方面军总政委、前敌委员会书记的职务。初当主席的毛泽东,正在瑞金坐冷板凳,处于挨整的地位。

随即,博古率上海中央局来到苏区瑞金,矛头更是直接指向毛泽东。

投鼠忌器,当时的左倾领导人博古,要大整根深蒂固的毛泽东,也不那么简单。于是,敲山震虎,他寻隙先在福建搞了个“罗明路线”,大批特批,继而,又将毛泽覃等人打成了“邓、毛、谢、古”反党小集团,作为江西“罗明路线”的代表来批判。

其时,被打成“邓、毛、谢、古”小集团的几人,罢免了职务,解除了武装,并下放到艰苦的环境中去劳动、工作,类似“文革”期间的“监督劳动”。

毛泽东是个性情中人,十分注重亲情。而在所有的亲人当中,他最疼爱聪明过人,敢作敢为的小弟毛泽覃。但是,人在厄运中,一切都无能为力。

此事,贺怡多次到毛泽东处哭诉。毛泽东亦无可奈何,曾对贺怡、贺子珍说:“王明他们已经摆开架势,要往死里整我了。”又道:“他们整你们,是因为我,你们是受了我的牵累呀!”

一场声势浩大,反对以邓、毛、谢、古为代表的所谓“江西罗明路线”的斗争,逐步深入,又连累了另一些人,连累的连累,在一串串地进行。

贺怡的哥哥贺敏学,红24师代师长的职务被撤消,送进红军大学接受审查。贺子珍与曾碧漪一直为总前委管理机要文件,后又兼管苏维埃政府文件。这时,连文件也不要她们管了。贺怡亦被撤职,送到中央党校洗脑子。

“邓毛谢古”反党小集团是先定性,后整材料。首先要求贺怡提供揭发材料,遭到严拒。贺怡则被指责为“邓毛谢古”的骨干,“帮助了小组织形成”,“参加反党小组活动”。成为中央党校的重点斗争对象,连续斗争达一个多月。

倔犟的贺怡暗中以泪洗面,面对面却更倔犟,不屈服、不畏缩,不承认参加“反党小组活动”,不写揭发材料,不写检查。她表现得十分泼辣,硬硬地顶撞,有时,甚至高喊起来:“毛泽覃是个好同志,不是什么反党派别,小组织的领袖。我没有看到他同其他人,搞过什么反党活动,更不可能担任什么领袖。他干的是革命,我完全同意,完全支持。我们之间没有什么界线要划清。”

其时,贺怡身怀重孕,不久便要生育,一些人对她的斗争只好草草结束。期间,她不能和毛泽覃见面。贺怡知道做爸爸的多么想看看自己的孩子啊!生下孩子之后,一天夜里,她避过耳目,偷偷地把孩子抱了出来,给毛泽覃看。毛泽覃凝视妻子:产后的面孔十分苍白,孩子也因缺乏营养而显消瘦,眼睛不由一阵酸涩。

中央党校校长博古,对贺怡的态度十分恼怒,下令开除其党籍。恰巧,出外巡视的副校长董必武返校,立即出面干涉,不同意开除贺怡党籍,并亲自担保,以半年时间对她进行考察。后来,以党内警告处分了结此事,保住了她的党籍。

身心受到这样的打击,贺怡当然想不通,向毛泽覃倾诉委屈。不意,年轻气盛的毛泽覃,在经受一系列残酷斗争和无情打击后,成熟多了,不但没有发火,反而劝导她:“革命道路是坎坷曲折的,一个真正的革命者身处逆境,更要坚强些,要荣辱不惊,经受得住一切打击,继续做好工作。”贺怡默默点头,觉得毛泽覃说得对。 

后来,贺怡回忆这段往事,曾说:“好得董副校长及时回来,保住了我的政治生命,如果董老晚回来一天,我也完蛋了。”

内讧不断升级,战局每况愈下。

战局如棋局,旁观者清。

丧失军权的毛泽东,不失为一位好棋手,始终关注第五次反“围剿”的战局。

俗话说:观棋不语真君子。这话不一定正确。比如,毛泽东是真君子,却不能做到观棋不语。他曾多次忍耐不住,主动献计献策。结果,不但没人理睬,他反而因此受了个警告处分。

厄运中的毛泽东,颇能够忍受屈辱。他感受到一种沉重的悲哀,长叹着说:“搞不好,中央根据地全都要丢了……”

1934年春,贺怡被“发配”到夏肖区,她带着一个小组在沙洲坝搞查田。

一天,柏树下村一个廖姓农民来哭诉:“我两个儿子是红军,一个女儿是少先队员,一个是儿童团员,我也参加过打土豪分田地。现在,林金生怎么偏要把我划成地主……”说着说着,他就要下跪。

身受冤屈的贺怡见到别人也受冤屈,不由怒火中烧,她带着查田小组来到柏树下村做深入细致的调查,一家一家了解情况,核实数据。发现问题相当严重:苏区中央局派来的查田运动工作组长林金生,执行左倾政策“地主不分田,富农分坏田”,把查田变为查阶级,不但查地主、富农,而且查中农、贫农、工人,并且查到三代五代上去了。给大部分人进行成份升级,有8户中农、红军家属划成地主、富农,抓起来进行打击。

掌握大量第一手材料,贺怡并没有蛮干,她一面向上组报告,一面派人把林金生找来。事关重大,董必武、何叔衡立即亲自来了,何叔衡授权贺怡处理此事。林金生一来,贺怡拍案而起,当众指责:“你把柏树下搞得乌烟瘴气,贫农变中农,中农变富农,富农变地主,贫农也变地主……”接着,她一一例举了林金生弄虚作假的事例。

内心空虚的林金生,吓得额头冒冷汗,嗫嗫嚅嚅地承认了错误。

这件事的处理过程,使董必武、何叔衡、邓发等领导同志,对贺怡有了进一步的了解。邓发赞扬她说:“贺怡工作过得硬,很适合搞地方工作。”

不久,贺怡担任了夏肖区委书记,她吃苦耐劳,身体力行,将各项工作都搞得有声有色,成为了瑞金县的一面红旗。

在诬陷中,她用红旗洗雪自己。

一意孤行的“左倾”领导,终于把毛泽东、朱德开创的中央苏区的地盘,全部输光。8.6万红军主力,仓促离开了这块浴血经营了6年的中央苏区。

中央苏区丧尽,中华苏维埃临时中央政府成为马背上的共和国。怀着身孕的贺子珍,跟随只有“主席”名份的毛泽东,走上血雨腥风的长征路。

“反党小集团”案不了了之,在基层改造的毛泽覃,临危受命,被任命为中央苏区分局委员,红军独立师师长,留下来坚持打游击。

毛泽覃即将率红军游击队转战闽赣边界,党组织考虑贺怡身怀有孕,同时她的父母亲和孩子需要照顾,决定贺怡不随部队行动,携父母往赣州坚持地下工作。

明暗不定的早晨,厚重的铅云压迫着山岭,惨白色的光落在黝黑的贡水上。

三条带篷的大木船徐徐启航,划开一道道粼粼波纹。1934年12月的一个早晨,会昌县白鹅洲四码头,正进行着一场秘密的送别。

毛泽覃将两位老人扶上船,内心掠过一丝酸楚,安顿好老人,又送贺怡和孩子上船,毛泽覃与贺怡紧紧握着手,千言万语一时竟无从说起。

毛泽覃与贺怡依依惜别。

贺怡注视着毛泽覃:因日夜操劳,脸庞已明显消瘦,一双炯炯的眸子,却仍透着刚毅、凝重的神情。“泽覃,今后一切要多保重。”贺怡那坚强的眼睛,饱含依恋深情的目光,心头不禁一酸,哽咽着说:“别担心孩子、父母。”

毛泽覃点点头,说:“贺怡,你以后的日子会更困难,但无论碰到什么情况都要坚持住!我会派人来看你们的。”

当时,怀着身孕的贺怡,被任命为中共赣县县委副书记,与一家老老少少5口,潜往白区赣县进行地下工作。

贺怡一行的隐蔽行动,由白区工作经验丰富,任全国总工会苏区中央执行局委员长的刘少奇亲自布置。由中央苏区分局书记项英,亲自组织实施,作了周密细致的安排。

这次行程安排,由中央执行委员、中央苦力运输工会委员长王贤选及刘老大负责。王贤选原本是参加长征的,因其长期搞白区工作,熟悉本地情况,为此,毛泽覃提议,周恩来、刘少奇同意他留下。

船上装载着钨砂和谷子,准备运往赣州售出后作活动经费。

第一条船上乘着贺焕文,化名陈焕文,由刘老大开路;第二条船上是贺怡,化名为胡招娣,带着不满周岁的女儿小英子,与王贤选假扮为夫妻;第三条船是温吐秀和刘豹(刘伯坚之子,4岁)化名小三子,假扮成祖孙。

开航了,毛泽覃向着顺流而下的帆船,缓缓扬起了凝重的手,

这一挥手,永远凝固于苏区女人贺怡的脑际┅┅

三江水,水深流急,一路凶险难测。

于都贡江,是红军长征第一渡。这里,成了白军阻击红军余部“流窜”的水路关隘。几条白军的汽轮船,在江面上日夜游弋,过往船只,一律扣押。

贺怡一行三条船只,混杂在另外几条船中,驶入了白军的“口袋”。

“哪里来的船,是干什么的,到哪里去?”白军一窝蜂地涌上船,枪械拉得哗啦哗啦响,咋咋呼呼地嚷:“有没有红军在船上,把红军交出来,一律有赏!”

码头守卫,都是驻军长官的嫡系,任务就是收刮民脂,每天从关卡上收取的油水比税收还多。

“老总,我们是从会昌来的。”王贤选上前,笑嘻嘻地说。

“会昌,都有通行证吗?”白军扫了大肚婆贺怡一眼。

“当然有,怎么会没有。”他掏出证明,殷勤地应答。

白军并不看证明,一个个像老鼠钻进船仓,眼睛滴溜溜乱转。

“喂,船仓里装的是什么,这么重?”

“稻谷,吃的稻谷。”

“稻谷,这么重?”

“嘿嘿,还有点子钨砂。”

“钨砂,哈哈,有钨砂?”那个白军笑逐颜开,向岸上高声叫喊起来:“连长,这有一船钨砂--”

顷刻之间,三船稻谷、钨砂,被洗劫一空。

作为今后的活动经费,没有了。经过王贤选周旋、交涉,老老少少三条船上的人,倒是一个不少,渡过一劫,这是不幸中的万幸。在白军驱逐下,大家仓皇离岸,三船并发,如脱弦之箭向赣州而去。

翌日,烟雨空蒙,赣州已在一望之中。

为避嫌,船靠偏僻的城东磨角上码头。王贤选派船工刘家发上岸,与水西党支部书记何三苟取得联系。何三苟1932由王贤选亲自介绍入党,为人精明,人品十分可靠。

王贤选突然回归赣州,交待任务,何三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。再一看贺怡,虽凸着肚子,一身农妇装饰,那双眼睛明亮如星,可知来头不小。

想了想,何三苟决定将贺怡一行,隐蔽到石人前村寡居的叔母家。

石人前村,山上有块飞来石,形状似人,取名石人前村。

何三苟的叔母李金秀,虽孤身独居,却很爱清洁,三间土木瓦房,收拾得干净利索,桌椅灶台,一尘不染。

贺怡一见此处,便有几分喜欢。

她长年搞妇女工作,经验丰富,开口便喊李金秀:“契娘”。叫得李金秀连连答应,好生欢喜,从此,便认了这个契女(干女儿),以母女相待。

李金秀曾在九江一带做契娘(奶娘),走南闯北,见过世面。对外便说:“胡招娣是我在九江带的契女,她老家湖口兵荒马乱,一家人逃到这里来避难。”

风雨如磐,突如其来的打击,一个紧接着一个。

1935年春分之夜,是个无星无月的夜。赣州突然全城戒严,老字号福裕泰染布行被团团包围,如狼似虎的军警直扑后院,将何三苟迅速缉捕。

为了扩大线索,缉拿要犯--毛泽东的小姨子贺怡,严刑拷打连夜突击进行。

几天几夜的毒刑,何三苟被打得血肉模糊,遍体鳞伤,奄奄一息。可他不愧为一条汉子,豁出一条命,用硬顶软抗,对付软硬兼施。

何三苟究竟何许人也?

何三苟原名何斌,16岁入布行学徒,1926年参加工运,担任过染业工会纠察队长。多年间,秘密来往苏区,组织运送食盐、西药、布匹、汽油等物资。1934年,他化名何光绕,作为白区代表潜往红都瑞金,出席了“第二次全国苏维埃代表大会”……

如今,东窗事发,其被捕入狱,事出有因。

为了营救何三苟,贺怡亲自找到何三苟的老婆谢任风,派她去探监。谢任风胆小,说不知怎么个探法。贺怡便教她怎么样进门,怎么样说话。

第二天,谢任风背着女儿,哭哭啼啼探监,花了几块大洋,果然入门。在监狱里,她按照贺怡的交待哭骂:“你个讨债鬼,到底犯了什么法?你要老实告诉我,我好请人保你出去,没犯什么法,也不要乱说!”

何三苟何等聪明,一听这话,知道是组织上派来,便气忿地回答:“帮人家做伙计,犯得了什么法,天晓得怎么搞错了。你回去,告诉老人放心吧。”

贺怡放了半个心,又通过保安司令部的内线,探明了何三苟被捕的内幕。出卖何三苟的人,名叫李文堂,原系县苏维埃工会秘书长。李文堂逃往广东,在韶关被捕,关押于余汉谋的军法处。

李文堂是怕打的那种,鞭子、吊索、烙铁、辣椒水一侍候,他想不供却就供了。说赣州老字号福裕泰染布行,有一个叫何光绕的共党。余汉谋的军法处,立即把线索电报给赣州保安司令赵廉。

“姓何的出来!”

那天夜里,军警们狐假虎威一吆喝,何三苟就出来了。因为,老字号福裕泰染布行,仅一个姓何的。不过,他只承认是姓何的,叫何三苟,不知道什么何光绕、毛泽东的小姨子贺怡,死活不认帐。

这案件,眼看没有什么油水。没有油水的案子,能榨出油水才算有本事的法官。

依照“连座”的规矩,法官又把老字号福裕泰染布行刘老板抓起来。

“连座”谁不懂?就是株连。若何三苟通共,他刘老板也是通共。

刘老板是广东人,外地人能在本地做生意,没有不懂规矩的。他不但懂规矩,而且有后台。后台就是赣州保安司令赵廉本人。

刘老板进了监狱,也不吭声,叫人送了500块大洋去,给赵司令“分红”。

赵司令有点纳闷:还不到分红时间,怎么提前分红呀?

原来,刘老板的染布行,赵司令也是股东。二人是同乡、同商关系,这下是大水冲了龙王庙,一家人不识一家人。

赵司令想了想,就拐了个弯,叫商会出面做保,自己再出面交待法官。

刘老板没通共,刘老板的伙计当然也没通共。刘老板出狱,又把何三苟保了出来。

何三苟不是省油灯,出狱时放了串鞭炮刹秽气,到处说自己如何清白,好像比没有坐牢的都清白似的,从此,再没人怀疑他了。

那天,何三苟、贺怡以及刚从战场回来的王贤选等人,相约在后山石人石下的菜园栽豆子。

脸上、身上伤痕累累,何三苟的伤痛还没痊愈,大家关切地嘘寒问暖。

“皮肉伤,皮肉伤。”何三苟满不在乎地说:“坐牢就那么回事:坦白从宽,牢底坐穿;抗拒从严,回家过年。”逗得大家哄然大笑。

“保安司令赵廉还问我……”何三苟想起了什么,汇报说:“有个贺怡从瑞金逃到了赣州,是毛泽东的小姨子,她躲藏在哪里?我说,毛泽东是哪个我都不认得,怎么认得他的小姨子。”

贺怡一听,又气又好笑,脸腾地红了。

何三苟一见,心里有数,也不等她解释,说:“敌人既然对我产生怀疑,还得处处提防,我们要尽量减少接触。另外,他们捕捉的重点是贺怡,必然还会下大力气搜索,石人村离赣州太近,也不是久留之地。”

当下,大家商议决定,贺怡须立即转移。

翌日,贺怡一家搬迁到赣县陈坑,住在王贤选表嫂的娘家。此地距赣州30多里,人烟稀少,十分偏僻。同时,他们规定,短期内贺怡与何三苟不直接会面。

果然,危险随即而至,迁居不到半月,王贤选又突然被捕。

却说王贤选护送贺怡后,按陈毅的指示,返回赣南团团部工作。当时,留守赣南的中央分局已进入最危急境地。为便于打游击,所有中央分局领导都编入赣南团。三个大队的成员为:毛泽覃率领一个大队;刘伯坚率一个大队,其中有蔡会文、梁柏台、连德胜;王选贤及陈友生率一个大队。

3月初,项英、陈毅指挥三个大队分头突围。

蔡会文带部队在前,刘伯坚、梁柏台居中,王贤选、陈友生断后。王贤选率部队登上坪山,前面已经打响。王贤选亲眼见到刘伯坚、梁柏台、连德胜被捕。王贤选与敌人在上坪、禾丰一带转战一个星期,部队被打散后,他悄悄潜入赣州。

祸事引发于一件夙仇。

多年前,王贤选为了完成上级的筹款任务,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,率人潜入水西佛岭背,将大地主赖禄财父子绑架数日。经讨价还价,赖家凑了4000块银洋赎人。自此,王贤选便成了赖家的眼中钉,肉中刺,不共戴天的仇人。

红军主力长征,苏区铲平,赖禄财认为共产党大势已去,遂到处打听,四处寻访王贤选的踪影。功夫不负有心人。人海茫茫,竟然让他找到了王贤选的下落。

那一时期,红军留下的部队相继被击败,一些高级领导或牺牲或被捕。白军的胃口吊得很高。赖禄财告密时,也给王贤选加了一顶高帽子--共产党的中央高级领导。

于是,蒙在鼓里的王贤选被捕入狱,这位共产党的中央“要员”,被带上了两副脚镣、手铐。

监狱里,面对严刑拷打,王贤选接受何三苟的经验:坦白从宽,牢底坐穿,抗拒从严,回家过年。

“请坐请坐,你就是堂堂的共党中央委员王贤选。”

“什么王贤选,你们找错了人,我叫王中仁。”

“那你,一向在哪里发财呀?”

“我在外面流浪,到处打铁,挣口饭吃,发得了什么财哟。”

审问中,王贤选来了个一问三不知,口缝十分严密。他是吃大河水长大的人,见多识广,岂能被一群军警的咋呼吓倒。

“你在外面打铁也好,打仗也好,都要老老实实写交待材料,反省自首。”

狱警奉命送来一叠纸张、笔墨,要王贤选写自首书。

王贤选只接纸张,不接笔墨。说:“这个纸蛮好,留给我以后慢慢揩屁股用。那个笔我就拿不起,我这手只晓得拿铁锤,拿竹篙,一个字都不会写,拿不起笔……”

狱警目瞪口呆。对这么一位共党“高级”领导,白军军官恼怒极了,却又无可奈何。军警们正无计可施,这时传来好消息:坚持南方游击战争的刘伯坚,率部队向油山突围时被捕。

刘伯坚时任赣南省军区政治部主任,是党的高级领导。

赵廉得讯,喜出望外,有了主意:刘伯坚是共党的高级领导,王贤选也是共党的高级领导,立即安排这两位共党高级领导,在大余狱中相认。

早春二月,乍暖还寒,大余梅岭的梅花正迎寒盛开。

朔风阵阵,监狱里更是凉风刺骨。刘伯坚经历了无数毒打,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无伤。

这一日(三月十一日),刘伯坚在大庚县狱中连囚二日,被移囚绥署候审室与王贤选相认。押解途中,带镣长街行。铁镣叮当,满街回响,人群聚拢,争相观看。面对满街观众,刘伯坚豪气冲天,遂一边行走,一边长吟即兴诗《带镣行》:

“带镣长街行,蹒跚复蹒跚。    市人争瞩目,我心无愧怍。

带镣长街行,镣声何铿锵。    市人皆惊讶,我心自安祥。

带镣长街行,志气愈轩昂。    拼作阶下囚,工农齐解放。”

边行边吟,语音朗朗。刘伯坚壮志凌云步入绥署候审室,一眼就见到了王贤选,依然言不绝口地吟诗。吟毕又吟,长立不动,静观举止。

“好了好了,别乱叫啦!”

白军士兵不耐烦,打断了他。

“刘主任,请坐请坐。你看看,听说你被捕,你的老朋友王贤选,特意从赣州赶来看望你!”

白军一军官上前,指着王贤选皮笑肉不笑地介绍。

刘伯坚转头望去,王贤选他怎么会不认识呢?自己的儿子刘豹,正是托付给了他。自己被捕,必死无疑,儿子刘豹近况如何?不过,刘伯坚何等之人,岂能中敌人的圈套。

眼前:王贤选虽然换了一件半新衣服,但脸上的紫痕依然,双目中是漠然之光。

“要砍要杀,来个痛快的。什么王贤选,我不认识他。”

白军军官故作埋怨地说:“刘主任,你们过去在一块儿共事,怎么会不认识呢?”

“他算什么东西,和我共事,你们少给我来这一套。”刘伯坚越加明白敌人的意图,说完把脸扭转一边,懒得搭理。

“不认识,那不可能。”白军军官还不死心,悻悻地说:“他怎么说认识你呢?”

“我才没有说认得他。”王贤选乘机接口:“我又不叫王贤选,我是王中仁。你们莫名其妙带我到这里,到底要干什么?”

谎言揭穿,白军军官又让他与梁柏台(中华苏维埃政府司法部长兼内务部长)、连德胜(中央政治保卫局科长)一一对证,他们均装作不认识。大庚相认,阴谋失败,军警们又把他押送到南昌,与被捕的方志敏相认,就更无结果了,于是,王贤选的案件搁了下来,不久被送到南昌感化院做苦工。

王贤选被捕,非同小可,他曾任中共赣县县委书记,对整个赣州党的地下工作了如指掌。万一出问题,赣州地下党就可能一锅端。

贺怡立即组织召开紧急会议,何三苟、何光富、何光柱、胡由先等人聚拢一起,分析形势,研究办法,决定立即采取两条措施:第一、贺怡一家立即迁出陈坑村,转移到湖边乡岗边排村。第二、通过内线,积极组织营救王贤选。

岗边排距赣州十里多路,是个较大的村庄。村里有座庙,叫做“三宝经堂”。贺怡的父亲贺焕文早年当过道士,此时,又蓄起长须重操旧业,当起了“三宝经堂”的师傅。

十月怀胎,一朝分娩。经过了一系列风风雨雨,迁居岗边排村不久,1935年2月,贺怡分娩了,生下一个男孩,起名毛岸成,后改名为贺麓成。这是贺怡与毛泽覃生的第三个孩子,望着婴儿,朝思暮想,她多么盼望毛泽覃能如约而行,突然出现在面前,看望他们母子俩呀。

左盼右盼盼不来,盼来的却是噩耗。

有一天,一个拖着残腿、讨饭找来的失散红军,对她说∶“好嫂子,知会您一声,毛师长在战斗中牺牲了……”

那一会,天昏地旋。那位渐渐隐去的高大英俊的、充满血性的毛姓丈夫,一刹那,浑身血腥地撞上心口,双眼里,他出奇地清哳,如同近在咫尺。贺怡叫不出声,悲哀无助地倚着别人家的门框。这种人鬼殊途的感受,揪扯着她年轻的心┅┅

与妻子贺怡的长久之疼不同,毛泽覃是一眨眼间,妻儿一闪,他便剧痛地死去。

毛泽覃之死,贺怡从好些人口里才得端详。

从赣南突围到闽西,又从闽西四都山区踅回瑞金的毛泽覃,已经衣不遮体,十几曰无炊可餐,饥肠辘辘。他们陷入更加密实的包围圈。所以,他的结局是必然的,而他的死亡过程,却充满巧合。--35年4月25日,在瑞金山区一座名唤红林黄狗窝的地方,他 被敌毛炳文部的便衣队乱枪打死的。那夜,几个夜宿一个破纸棚里。他叫战士何毛狗下山侦察。何走不远,心中害怕,抱着枪团着身躲入丝茅丛睡觉。天亮时,敌人便衣队路过,听得鼾声,捉住何,并且顺藤摘瓜。一时,坳地枪声大作┅┅

夺路而出的几个战士,先后倒地。毛泽覃眼看无望,把文件销毁,领人英勇地拼死冲击,不幸腿部着弹,接着胸部中弹┅┅敌人从他上衣口袋,翻出了一张背后有毛泽东签名的照片,如获至宝,并取了他的首级┅┅

毛泽覃的牺牲,差点把贺怡击倒。她自已告诫自己,必须尽快从个人的痛苦中解脱,揩干眼泪,独挡一面,领导地下党对敌斗争,以血洗血。 

月子里,贺怡便积极开展了营救王贤选的活动。一方面派人密切掌握王贤选的狱中情况,一方面找到王贤选的母亲、舅舅等人做工作,商讨营救办法。王贤选的舅舅名叫胡叔伦(又名胡子寿),是当地的联保主任,起初有些害怕,经贺怡做工作后,答应出面帮忙。他说:“把人从感化院里救出来,关键是要用钱铺路。”

当时,地下党没有什么活动经费,贺怡一家过着清贫的生活。自己上山砍柴、开荒种菜,平日纳袜底、织纱线帽等换点油盐。为了拯救同志,贺怡把手头仅有的钱,全部交给了胡叔伦,还远远不够。王母救子心切,又卖掉40担谷田作活动经费。

有了钱,胡叔伦以联保主任的名义四处活动,邀请了城乡十大姓氏,60多个保人联名俱保,又亲自为王贤选代办了“自新”手续。当年10月,久经考验的王贤选,终于化险为夷,平安回家。

1936年,白军的“剿匪”、“剿共”集中在大庚、信丰一带,城镇相对平静下来。

正确分析形势后,贺怡、王贤选决定乘敌人松懈之机,抓紧恢复、发展党组织。

每天,她像本地妇女那样,背着孩子混在群众中,一边劳动,一边聊天,晚上则走家串户做工作。经一个时期的考查、考验,她亲自发展了十多名党员,逐步建立了龙庄上、佛岭背、桑芜下、黄沙桥、刘家坊、湖边、石人前、岗边排等党支部。

到1936年夏,恢复、发展了胡叔伦等140多名党员,成立了五个党的区委。经粤赣边特委批准,成立了中共赣县临时县委,贺怡担任了县委书记,领导整个赣南党的地下工作。为方便党的活动,王贤选与人合作,在水西街上开设了一家名为“三合顺”的水酒店;刘兴发开了一家服装店;李声洪则开设了一处茶摊,作为联络处。同时,胡叔伦利用“联保主任”的职权,将党员钟元素、谢华禄、吴继泉、李声洪、方世莹、何光旺等人,分别担任了保长、副保长、甲长。于无声处,赣州一带党的地下活动如星火燎原,向四处漫延。

那一日,贺怡又接到陈毅密信,粤赣边游击司令部要求地下党迅速购一批药品。说到药品,贺怡不由双眉紧皱。入赣州城购买药品倒是不难,就是难以运出城门,头年冬,地下党组织给游击队运送物质,两名同志出城门口时被守卫识破,壮烈牺牲。

怎么办?山上游击队员生活异常艰苦,长年累月在饥寒交迫,缺医少药的环境中坚持战斗。许多伤病员因缺乏药品,被活活折磨而死。药品就是生命,无论如何,也得把药品送到游击队手里。但是,有什么好办法呢?

“可有尿卖--”,“可有尿卖--”。

天已蒙蒙亮,一夜未眠的贺怡刚眯上眼睛,又被隔壁邻居相约进城买尿的声音吵醒。原来,本地农家多以种菜为生,每天有到城里收集尿水、粪便的习俗。她烦躁不已,霍地把被子往头上一盖,哗地又将被子一掀,从床上坐了起来。灵机一动,破怒为笑,嘿,这不就是现成的办法吗!

赣州西津门雄伟、墩实,还是宋朝建筑。此门高三、四丈,连结着一环一环的城堞、城堡、城垛,曾抵御红军六次攻打,秋毫无犯。如今,戒备森严,是出入赣州城的必经关卡。

旭日东升,城门内外人来人往,熙熙攘攘,一派喧闹,唯有三三二二挑大粪、挑尿水的经过,人们才捂着鼻子避让。也唯有这些菜农,大摇大摆,毫无顾忌地来到哨兵面前,接受检查。哨兵则憋着气,脸色憋得通红,例行检查的动作特别快。查完,也不说话,只是连连挥手让其快走。

神不知,鬼不觉,这时,药品已经运出城了。原来,贺怡早已安排将粪桶制为两层,大批药品就装入厚厚的夹层内,来来往往,蚂蚁搬家,从哨兵的眼皮底下出城。

几天后,药品运到了山上游击队手里。陈毅不由乐呵呵地夸赞:“贺怡这鬼妹子,鬼点子就是多!”

1937年7月7日,“芦沟桥事变”爆发,7月15日,国共两党达成合作协议。南方游击战争终于熬过了最艰难困苦的阶段。

1937年9月21日上午,赣州中华大旅社。

一位村姑打扮的女人,由王贤选、何三苟等人陪同,穿厅而入,走进客房。她摘下花布头巾,竟然是贺怡。项英、陈毅眼睛一亮,赶紧上前,一人握住她一只手。此时,三人心潮汹涌,百感交集,贺怡喉头一哽,泪水涌流,随即放声痛哭,哭得双肩耸动,泣不成声。

项英、陈毅都是千辛万苦,死里逃生出来的人,岂能不理解她的心情,想劝慰两句,却抑不住双泪迸流。倒是一旁的王贤选、何三苟坐立不安,不停地干咳几声。

还是陈毅先反映过来,抚着贺怡颤抖的肩膀,说:“贺怡,这三年你很不容易呀,毛泽覃同志的牺牲对你打击很大,但是你挺住了。在对敌斗争中,你表现得很坚强,现在,我们都回到了党的怀抱,应该高兴……”

项英拉过来几把竹椅子:“来来来,我们坐下来,好好谈谈。”

贺怡在中华大旅社住了两天,除汇报赣州地下党的工作外,还见到杨尚奎和方志敏的遗孀缪敏等人,交谈彼此别后情景。9月24日,项英前往南昌,会见八路军驻昌办事处代表顾建业;致电叶剑英、毛泽东,汇报了南方游击战争情况,恢复了党的直接领导;与国民党江西省政府谈判……贺怡则随陈毅前往油山,开展南方各游击队改编的工作。

没想到,在油山期间,竟发生了一件奇闻--“贺怡为陈毅开刀治病”,这奇闻在游击队广为传颂。

油山只有土屋、草棚,居住环境特别艰苦,蚊叮虫咬,是常有的事,陈毅并不在意。但,气候已经转凉,活跃的山蚊都是又大又毒。果然,几天后,蚊叮处红肿化脓了,又数日,竟发展为一个大痈,一条腿肿得像个小水桶粗,疼痛无比,陈毅开始发烧。

三年游击战争的考验都过来了,陈毅是何等坚强之人。可是,高烧得迷迷糊糊时,他也时而发出呻吟。卫生员找来了,一见这病状就说:“糟糕,糟糕,问题严重!”原来,这种痈毒十分厉害,搞不好,痈毒就会感染血液,引发败血症,就有生命危险。

同志们都叫卫生员:“医生,你快点治疗呀!”

卫生员也慌了,说:“怎么治,又不能挤压,搞不好更会感染。这要动手术,哪来的刀,怎么消毒,什么设备都没有。再说,我也没学过开刀呀!”

这一说,大家都傻了。那时,油山哪有什么医生,卫生员其实也就是一般的战士。他只知道问题严重,平时,给战士们涂抹点药水,贴块膏药,擦擦伤痛还可以,开刀的事,连见也没见过。

这时,陈毅被痛醒了。一听此言,也有点着急,说:“开刀怎么会没有刀呢,就用杀人的匕首,在火上烤烤不就消毒了。”

都是行伍出身,血流成河也见过,人群中也不乏“二楞子”,大家一听,很有道理,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却谁也不敢向前,当这“二楞子”。

“那我来试试。”贺怡找来了一把雪亮的匕首,就直奔陈毅而来。

躺在床上的陈毅吓了一跳,忙坐起来问:“哎哎,你会不会呀?”

“以前没搞过,不就是割一刀吗?”贺怡原先护理过毛泽覃,懂是懂一些医学常识,要说会,那确实不会。她实打实地说:“躺下吧!”

陈毅略微犹豫,躺下,说:“来吧,大不了是个死。”不过,后半句话没有说出口来。

由于化脓,痈疮上的皮肤已经很薄,匕首过处,脓血涌出,不一会儿,竟流了一盆,又腥又臭。眼看刀口内还有脓,因为怕感染,却不敢挤压。怎么办呢?贺怡看看大家,大家也正看着她。她看看陈毅,因没有打麻药,陈毅双目紧闭,牙齿咬得格格响,汗如雨下,正凭着毅力与疼痛硬挺。

贺怡心中一热,来不及多想,端起身旁装着盐开水的竹筒,猛喝一口,漱起口来。大家正莫名其妙,只见她俯下身子,嘴巴竟贴在伤口上了。人们没看懂怎么回事,贺怡转身吐了一大口脓血,又俯身对着痈疮吸起来,吐掉,又吸,又吐……大家都惊呆了:世上哪见过这样的医生,这样的疗法!

陈毅睁眼一看,也惊呆了,看着看着,又用力把眼睛闭上。这位枪林弹雨数十年,流血不流泪的名将,此时,止不住的泪水,顺着面颊,汩汩地流淌。战友情谊,山高水长呀。这时,挤满了游击队员的茅屋里,静得没有一点动响,只有贺怡的吸吮和泪水落地的“叭答”声。

数日后,伤病日愈痊愈,陈毅便带着油山、北山的游击队来到池江集结。

池江,是大余县一个重镇。分别三年之久,贺怡与哥哥贺敏学在这里相见。根据中央决定,贺敏学任抗日义勇军驻赣南办事处主任(地点设在池江)。整训期间,兄妹常聚汇一块,倾诉分别后的情形。

1938年1月6日,新四军军部从武汉迁移南昌。贺怡与缪敏一同经赣州、兴国,前往吉安,在兴国县梅家祠,秘密召开地下党的工作会议。布置工作,再次与蔡福兰见面,并派蔡福兰潜往小龙钨矿开裁缝店,作为地下党的秘密联络点,与贺怡单线联系。

到达吉安,贺怡与危秀英同住一屋,任新四军驻吉安通讯处统战部部长(后改任民运部部长)。危秀英由延安中央党校分配而来,任通讯处组织部长。贺怡是风风火火的性格,吉安,又是她的老根据地,一来就深入到吉安、吉水、永丰、东固等县发动群众,恢复、建立党组织,才几个月,就打开了工作局面。

3个月后,她被调往中共东南分局工作。翌年春,东南分局派她到广东省委,任妇女部部长。

行前,她往赣州看望父母,并将3岁的贺麓成接回,寄养在永新老家花河村贺调元家。贺调元是地主,家境较为富裕,贺麓成生活安定,在“爷爷”、“奶奶”的呵护中长大,对自己的身世浑然不知。5个月后,贺怡的父亲贺焕文,突然病故于赣州,享年68岁。其坟现在湖边乡岗边村黄土陂村小组。每年,由贺焕文生前所认契子方世信祭扫。

2002年清明时节,笔者专程拜谒了贺焕文之墓。

在一路亮丽的坟茔间寻找,那最简陋、寒碜者,即属贺焕文。一块紫砂岩石代为碑,上刻有“永新县  贺焕文老先生”。对比那些豪华的坟墓,愈发形成极大的反差。笔者有点忿忿不平:它们那么张扬、亮丽,贺坟为何不能,是因为,贺家没有当官的后人?

这时,恰遇贺焕文生前所认契子方世信。当年方系十岁小雏,现已是67岁的白发人。方世信说:“解放后,贺焕文的子女贺敏学(福建省副省长)、贺怡先后来过这里,并没有要求重建坟墓。1958年人民公社平坟,我闻讯去捡‘金’(尸骨等),用棕叶包骨,请了风水,重埋于此地,墓碑照旧。后贺敏学来过,给130元重结墓面,坟上打了土拱。”

笔者拔去坟面的野草,沉默辞别,几十步外回望,坟墓隐入一片模糊大地,仅两小株柏树稍为记号。使人茫然,又释然:贺坟简陋,并非没钱、无权,而因为他及其子女是真正的革命者。他们的精神财富遍布神洲,无须亮丽的坟茔来张扬。

当然,贺焕文并不知道,他死后不久,革命形势好转,温吐秀离开赣州,由组织上派人辗转送到延安。

高高的木棉树,婷婷而立,擎着火红火红的木棉花,映衬着南国广州,色彩绚烂,有种腐败的美丽。

广东省委的工作仍处于恢复、发展阶段,由于国民党顽固派推行“限共”、“防共”政策,局面很难打开。贺怡到达广东后,根据自己的斗争经验,提出了开辟农村抗日根据地的主张,并得到省委的赞成。

随即,贺怡便马不停蹄地行动起来。不料,广东省委的工作,尽在敌人掌握之中。为了阻止中共势力向中、小城市及广大农村地区蔓延,敌人首先在广州动手,秘密逮捕了涂振农。涂振农当时任中共东南局组织部长、中共广东省委宣传部长。涂振农年轻有为,大学毕业,曾留学苏联。被捕后,却经不住严刑拷打,在老虎凳上叛变,招供了所知道的一切秘密。

奇怪,怎么自己的一切行踪,似乎都在特务的监视之中呢?

长期从事党的地下工作,贺怡富有敏锐的观察力。来到韶关后,她总觉得背后有摔不脱的阴影。

1940年6月31日清晨,她起了一个大早,乘着浓浓的雾气未散立即出门。神出鬼没,无人知晓,按说,这下该十分保险。不意,拐弯抹角一阵,雾气散尽,远离住地,身后反而跟踪了几个特务。

真是见鬼了!贺怡紧一阵慢一阵地走着。心里明白:自己早已被敌人监控,敌人不抓自己的原因,是在放长线钓大鱼,要通过跟踪顺藤摸瓜,发现、抓捕更多的革命同志。这么思忖着,她果断决定:采取特殊办法逃跑,即使逃脱不了,被特务抓捕,也要让组织上和同志们知道自己的情况。

本是去学校的贺怡,慢慢腾腾地拐入菜市场,时行时停,突然拔腿就跑,狂奔起来。这时,身后的特务拼命追赶,前面亦有几个隐藏的特务围了过来。贺怡一见,反而停住,朝特务迎去大吵大嚷:“你们这几个流氓不要脸,光天化日,想做什么?大家来救命呀!”

菜市场本来就人多,闻声团团围了上来,见几个男子追一个年轻女子,都以为是在调戏女人。就有几个青年工人、学生见义勇为,挺身而出,拽住了几个特务。旁边凑热闹的人群中有人高喊:“打,打死这几个流氓去!”这时,人头攒涌,挤挤挨挨,贺怡正要脚底抹油,乘着混乱撒丫子走人。前面的特务也赶到了,一个特务慌忙拔出手枪,“砰--”朝天开了一枪,喊道:“我们是第四战区长官司令部的,大家赶快散开--”

在几支手枪逼使下,贺怡在数百上千人的注视下,坦然无畏,挺胸抬头,顺着人巷向外走去。此刻,她已与围观中一双熟悉的眸子交流。

因为贺怡身份重要,特务们对她施以严刑拷打,妄图敲开她的嘴巴。贺怡以死相抗,乘敌不备,将藏在内衣里的一枚金戒指吞入肚子,一时,痛如刀绞,汗流如雨,昏死过去。碰到这样的对手,特务们也毫无办法,只得放手不管,任其死活。谁知,性格倔犟的贺怡命大,吞金竟然不死。

当时,中共中央副主席周恩来,兼任南方局书记,得知广东省委破坏严重,亲自出面向何应钦交涉。何应钦则提出,以交换战俘为条件。通过营救,贺怡出狱,来到延安。

很快,贺怡见到了毛泽东,向其讲述了毛泽覃在瑞金牺牲的消息,毛毛寄养的情况,以及自己的工作及被捕情况。毛泽东则讲述了岳母,即贺怡母亲温吐秀在延安生病、逝世及安葬的过程。他们还一起去看了坟墓。温吐秀病故后,是毛泽东亲自安排料理后事,并手书墓碑。(1946年,胡宗南向解放区进攻,占领延安后,有人报告:那座坟墓,是毛泽东、毛泽覃两兄弟的岳母之墓,胡宗南即下令把坟墓平掉了。解放军收复延安后,毛泽东去坟墓前悼念,发现坟莹不见了。就自己出钱再请人收拾、重建坟墓。)

得知贺怡在狱中吞金,对敌以死抗争,虽未丧命,胃部却经常疼痛之事,毛泽东十分关心,要求她立即到延安中央医院找傅连璋院长,好好地治病,待康复后再考虑工作。为此,毛泽东还亲自给傅连璋打了招呼。

虽说是中央医院,当时也仅有一台X光透视机。傅连璋是毛泽东和贺子珍的老朋友,1932年11月,在福建长汀的“福音医院”,曾亲自为贺子珍接生了毛毛,后又多次救护过毛泽东。傅连璋原与贺怡也认识,于是,他十分热情地接待了贺怡,当即为其做X光透视,发现贺怡胃里面果然有一金属状物品,已与胃粘膜壁粘连一体。这就是贺怡吞下的金戒指,也是她吞金未死的原因。

“你真是命大,但应该立即手术。”傅连璋笑着向贺怡讲解病情,告诉她:“金戒指在胃壁上,随时都可能戳伤或戳穿胃壁,引起大出血,导致生命危险。”

“傅院长,你还是先给我开点止痛片吧。”贺怡还是那种泼辣爽朗、我行我素的性格,说:“既然大难不死,那我就不会死了。有危险,等危险来了再解决不迟!”

很快,危险果然来了。那天,贺怡在中央办公厅招待所,正抓紧手头的工作,胃部越来越痛,她浑身冒汗,仍硬挺着坚持,“咕咚--”一声摔倒,竟昏死过去。

当天,贺怡被急送到中央医院。医院决定:立即进行胃切除手术。这种手术,当时也算是大手术,按医院规定,手术前必须有亲属签字同意,承担责任。傅连璋将此事报告、请示了毛泽东。

亲人签字,哪还有什么亲人呀?!她的丈夫毛泽覃早已牺牲;姐姐贺子珍去了苏联治病;哥哥贺敏学随新四军在前线打仗;母亲温吐秀尸骨未寒……毛泽东心情十分沉重,亲自来到了中央医院,拿着手术报告单看了看,对傅连璋及医护人员说:“她是贺子珍的妹妹,又是泽覃弟的爱人,我也算得是她的亲属吧,为了贺怡同志能够多活些年,为革命再做工作,这个字我来签吧!”于是,他提笔在手术报告单上一挥而就,写下了:“同意手术医治。毛泽东。”

毛泽东亲自来中央医院,为病人手术签字。这对于中央医院,对于毛泽东来说,都是罕事。医护人员在手术时特别认真,顺利地将贺怡的胃切除三分之二,取出了那枚金戒指。有些医护人员还没有见过金子,十分好奇,围着金戒指议论纷纷。在大家的要求下,傅连璋讲述了贺怡被捕入狱,宁死不屈,吞金抗争的故事。望着这枚金戒指,医护人员对贺怡不由肃然起敬,衷心赞叹。

术后,贺怡又一次起死回生。但是,由于禁忌多食,营养缺乏,体重一度下降到40多公斤。她却毫不在乎,仍与医护人员谈笑风生,谈及毛泽东对胞弟泽覃,对自己的情谊。能下地活动后,贺怡还特意找到傅连璋,索要了那张浸透亲情厚爱的《手术报告单》,一直珍藏了多年。

病情稍稍好转,贺怡便多次写信给组织上,写信给毛泽东,要求分配工作。

当组织上征求她自己的意愿时,贺怡立即提出:到新四军去。

贺怡原先就是新四军,在哪有许多生死与共的同志、朋友。“皖南事变”后,陈毅担任了新四军的军长,贺怡的兄长贺敏学,也在新四军下属的一支抗联部队,担任参谋长。

1942年春,贺怡来到了新四军军部工作,又回到了她日夜思念的战友中间,回到了她日夜思念的战斗前线。

1949年8月,中共华东局分配贺怡到江西工作,任中共吉安地委组织部长。

不久,永新县花河村出现了一辆吉普车,一位引人注目的女性下了车。她穿着当时最时髦的大翻领、束腰带列宁装,来到地主贺调元家,一见贺麓成,便泪流满腮,大声喊叫着:“麓成,麓成--”,将惊奇不已的贺麓成,一把搂在怀里。

14岁,已读初三的贺麓成,被一个女人搂着,困惑不已。眼望“爷爷”、“奶奶”,不知如何是好。“爷爷”“奶奶”在突然袭击中,惊喜交加,朝他挥着手大声喊:“这个,就是你的亲妈妈--贺怡!”

这一天,村子里正要召开大会,宣传土地改革。突然,贺怡牵着麓成的手,步入会场,向全村父老乡亲说:“这位大家熟悉的贺麓成,是我的亲生儿子。是贺调元夫妇,在革命最艰难的岁月,冒着生命危险收养了贺麓成,并把他带大,培养为学习优秀的初三学生……”十几年,全村人一直蒙在鼓里,顿时轰动了。

由此,地主贺调元家的处境得以改观。

同年11月,经组织同意,贺怡前往赣南,寻找毛毛。当时,毛毛由毛泽覃经手,寄养在警卫员家中,后来又多次转移。因毛泽覃牺牲,线索中断。同时,她还想寻找到,她与毛泽覃失散多年的长女。贺怡性子原本就急,寻人心切,马不停蹄,经四处奔波,多方努力,仍不见毛毛踪影。

11月21日,贺怡乘车返回吉安途中,距泰和县城七八里路,名叫凤凰圩的地方翻车,不幸遇难。年仅37岁。同车者曾碧绮(古柏的妻子)身受重伤;其子古一民安然无恙;贺怡的儿子贺麓成左腿膑骨三处骨折,后由贺子珍抚养长大,成绩非常优秀,毕业于上海交大电力系,考取当时最难考的留苏研究生,后因中苏关系破裂未能成行,遂分配到国防部第五研究院,从事“地对地导弹”研究,成为我国最优秀的导弹专家。 

贺怡不幸遇难,猝然身亡。所有的亲人、战友,无不悲痛。

贺怡的亲属不敢怠慢,当即给毛泽东拍了唁电,据说,毛泽东看着唁电,心情异常沉重,瞪着眼睛半天没有说话,那天,警卫人员看见,他面南而坐,端起饭碗三次,又三次放下了┅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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