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1月第二周的一天,办公室同事突然告诉李晓蓝:你家小区上热搜了。
整件事极具戏剧性:陆家嘴集团因7年前在苏州买到“毒地”,将江苏苏钢集团等告上法庭,索赔超百亿。这笔交易共有17宗土地,其中有14宗被认定“有毒”。
李晓蓝住的锦绣澜山峰誉庭小区,位于目前未被认为有毒的15号地块上。
但现在,她的家附近已然遍布“毒地”:被认定“有毒”的17号地块,距小区最近只有二十多米,就隔着一条马路;李晓蓝经常带儿子去玩沙、滑滑梯的白豸山公园,也被认定为“有毒”地块……
年轻工程师谢俊飞和李晓蓝在一个小区,他想赶紧卖掉房子。但“毒地”新闻爆出的第二天,锦绣澜山的所有在售房源都在贝壳、安居客、链家这样的房产交易APP下架了。
“这个房子可能会烂在手里了。”他说。
“她梦见自己得了癌症”
得知消息的那一刹那,李晓蓝大脑一片空白。她整个人都僵住了。过了好几天,她才能哭出来。
她想到了儿子的病——搬来这里半年多,她4岁的儿子曾被确诊为川崎病,后来又复发过,花了六七万元才治愈。川崎病是一种免疫系统疾病,在医学上迄今没有找到明确的病因,但李晓蓝看过的资料中提及的诱因,包括遗传和环境。
李晓蓝还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化学名词——“苯并芘”。第三方检测机构检测结果显示,陆家嘴集团这14宗“毒地”上多处土壤污染物严重超标,其中苯并芘超标50多倍。她在网上搜索这个陌生名词,一位三甲医院的医生说,它可能对免疫系统有负面影响。
她紧张起来,“我不由自主就会往川崎病的环境诱因上去想。”
焦虑与恐慌,困扰着这里的很多业主。
一个月前,谢俊飞拿到了上上家公司的体检报告,上面显示他的血小板偏少。和一个邻居交流,他听说对方的体检结果也是血小板偏少。看到热搜后,大家都很担心。
很难直接证明这些问题与“毒地”的关联,因为此前谢俊飞工作确实很忙累。他是一个性格温和的理科男,遇事第一反应就是自我反思。“实事求是说,也可能是个人体质问题。硬说跟人家有关系,我觉得拿不出证据。”
半夜醒来后,谢俊飞往往就很难再入睡。他的睡眠变得支离破碎。
因为工作“过劳”,他10月31日才从上上家公司离职,在11月2日入职了家附近的一个公司。为了处理“毒地”这件事,才换工作的他又提了离职。
一直是公司劳模的李晓蓝也变得无心工作,直接请了一周假。她觉得自己住的地方不干净了,只要一闲下来,她就会在家疯狂拖地,房间的主要区域每天拖3~5次,儿子的房间她跪在地上擦,一天擦2次。一股浓烈的消毒液气味,在她的家中弥漫。
她新囤了很多口罩,出门会戴N95。在家里,她会突然提醒儿子:“宝宝,把口罩戴上。”
她觉得,有时自己会闻到小区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。在业主群里一说,有业主表示也闻到了。
她说不清这是真实发生的,还是自己的幻觉。
事情发生后,没有权威机构主动来找他们解释,告诉他们目前住的地方是安全的。他们了解信息的所有渠道,就是上网看新闻和消息。
但网上消息已经漫天飞了。有人说这房子从两万多暴跌到5000元一平了,还有人说,这里住的都是炒房客。
这天晚上,李晓蓝做了一个噩梦。她梦见自己得了癌症,要卖房子,但是房子卖不出去。她还梦见自己在谴责自己:你自己都害怕住在毒地上,为什么还要把这样的房子卖给别人呢?
醒来之后,她在朋友圈记录了这个梦。最后一句话是:“我相信有毒的只是土地,不是人心。”
狂热年代的“苏漂”们
14宗“毒地”位于苏州高新区北部,浒墅关镇。在过去房产大跃进的时代,它和另外3宗地被统称为:苏州绿岸项目。
时至今日,这里仍有工业区的气息——站在绿岸项目的很多地方往北眺望,会看见不远处工厂冒烟的烟囱。如果站在距离工厂更近的苏钢大桥上,还会闻到一些臭味。
“这里是乡下的乡下,过去都没人来的,都是做工业的。”一位苏州本地出租车司机告诉凤凰网。
这里曾是大型国企苏钢集团的工厂所在地。2016年,由于债务缠身,苏钢把旗下房地产公司苏州绿岸95%的股权转让给陆家嘴集团。2017年,雄心勃勃的外来开发商紧锣密鼓开启了“绿岸项目”。
这里总面积高达108万平方米,相当于151个标准足球场那么大,从一头走到另一头,最远要走2公里。按照规划,这里会有改善型住宅项目锦绣澜山、市民公园白豸山公园、商务中心、幼儿园、英国雷丁学校……陆家嘴集团不是只在这里建几个楼盘,而是要打造一座新城。
就像绝大多数中国楼盘一样,锦绣澜山最先建起来的豪华建筑,是售楼处。2019年,锦绣澜山的峰誉庭小区以毛坯房的形式迅速开售。那时,李晓蓝一来这里就折服了,“里面超级漂亮”。另一个心动的原因是,房地产销售人员告诉她,这里是准学区房,前景可期。
看着售楼处沙盘上那个宏伟新城的模型,李晓蓝开始畅想全家的幸福未来:买下这里,将来孩子就不用回老家读书,做留守儿童了。
那年谢俊飞刚大学毕业,看到苏州楼市价格节节上涨,他慌了。他记得2017年,在苏州租房的姐姐所在小区单价是3万出头,两年后翻了一倍,涨到了6万一平米。
他觉得,要成家,就得买房。一个声音在告诉他:现在不买,以后真的再也买不起了。
“当时买房,更多的是因为一种恐慌感,我被这种恐慌感带着走了。”谢俊飞说。
2020年中旬,白领张燕子已经前后看了几十个盘,最终定了这里。一个原因是这里卖的是现房,开发商是国企。“我太害怕买到烂尾楼了。”张燕子说。
他们多是一帮年轻的“苏漂”,预算很少,急着“上车”。为了凑齐交首付和契税的近50万元,李晓蓝和老公从2009年攒到2019年。事实上,谢俊飞在其他地方看盘时并不被房产中介待见——当他说完预算,中介甚至懒得跟他介绍楼盘,直接告诉他,不如当房托,现在就跟自己去假装看一个盘,给他100元。谢俊飞去了,赚了100元。
而张燕子甚至不敢告诉中介自己买房的心理预算上限是150万,因为她知道,这个价钱很难在苏州买到什么像样的房子。她只好告诉中介,心理预算上限是200万。中介推来的楼盘都很偏,配套设施也不完善。她看过一个太湖边的楼盘,比峰誉庭更偏僻,后面就是坟墓。
相较之下,单价2万左右的峰誉廷,算是他们在苏州能买得起的性价比最高的房子了。为此,峰誉廷的业主们宁愿日复一日地忍受可能长达一两个小时的通勤,以及来自沪宁高速铁路那连隔音墙也无法隔绝的火车轰隆声。
梦幻泡影
如今,售楼处的大门早已上锁,背面杂草丛生。风吹雨打之下,墙体上的很多标语和蓝图已经褪色。时至今日,很多豪言壮语仍然留在这里的墙体上,勾勒出平行空间里另一种富裕、美好和体面的未来:
“大师巨匠 人本舒居” “翰墨书香 学府环伺”
“约25万方甲级办公 擎领商务新纪元”
“繁华商业举步即达 尽享精彩生活”……
这些标语中,还有“陆家嘴致敬苏州”,“苏沪一体”,“着力打造长三角一体化”,“产业赋能 助翼区域腾飞”……
但现实中,因为百亿诉讼,这样的宏图愿景和友好氛围恐早已荡然无存。
最自相矛盾的,或许是白豸山运动公园。
在陆家嘴集团打造下,这个在东汉《越绝书》中就已留名的地方成了一个以健康为主题的公园,里面有步道,有球场,有儿童乐园,看上去环境宜人。公园入口写着“健康从这里开始” ,“没有全民健康,就没有全面小康”。
2021年,白豸山公园被评为当年度苏州市“十佳”美丽乡村健身公园。
也是在这一年的6月,紧挨着白豸山公园的英国雷丁学校委托第三方对学校所在2号地块的土壤污染情况进行调查,发现存在严重污染风险。人们这才发现,白豸山公园和14宗“毒地”中污染最为严重的4号地块,都属于此前苏钢的焦化区域。
现在,白豸山公园已被列入“毒地”之列。
11月16日,临近中午,一位老年保安拧开了白豸山公园球场边的水龙头,清洗自己的饭盒。“哪里来的毒?你说我这个身体好不好?”他说自己是浒墅关人,出生在这里,现在70岁。现在他每月退休金有5000元,在白豸山公园当保安,一个月还有3000元,他很知足。
公园里的儿童游乐场,有一位老人带着一岁多的孙子来玩耍。老人对凤凰网表示:地底下有毒,空气没事。
而在英国雷丁学校门口,同样有一位中年保安说:“有什么吓人的?我都搁这儿干6年了,有毒早就死过了。都是骗人的!”
那个污染最严重的4号地块的污水池塘,就在他前方不远处。
一位在绿岸项目附近小区租住的年轻妈妈向凤凰网表示,这里很多中老年人都对“毒地”持无所谓的态度;目前自己身边感到紧张的人,主要是有孩子的父母、准备结婚生孩子的年轻人。这些人已经不会去绿岸项目区域活动了。
张燕子记得,英国雷丁学校调查结果出来后,绿岸项目很快就停工了。在锦绣澜山系列楼盘里,除了有七百多户居民居住的峰誉庭和入住率很低的锦园,这里俨然一座华丽的空城。即使是白天,也少有行人和车辆经过,入夜后,大部分区域一片黑暗。
这里的核心商业区早已建好,外观相当现代化,但是被铁丝网封了起来,空无一人。
当年房地产销售给业主们的那句承诺——“我们的商业区可以对标苏州市中心的大型商业区”——在此时此刻,彻底化为泡影。
被钉在“毒地”上
张燕子想过退房。早在2021年知道绿岸项目存在严重污染风险后,她就和男友一起去找了绿岸公司,要求退房。
结果被拒绝了。
据张燕子男友回忆,对方给了他们一个说法——中国的标准比国外低,所以中国检测出来是符合标准的,国外检测出来是不符合的。“然后我说,我们的标准是不是应该高一点,具体标准是什么,他说‘我不太懂’,这个话题就不了了之了。”
峰誉庭一共七百多户居民,主要是两个群体:一者是苏钢老职工,住着小区的回迁房;另一者是外来的新苏州人,多是倾尽一家之力,真金白银买房、辛苦还贷的房奴们。
在“毒地”事件被爆之后,老苏钢职工的态度颇为暧昧。对着记者,他们笑呵呵地表示:“在这里住着挺好的,一点没事。”
但有苏漂业主发现,在业主群里,当苏漂业主要求去维权的时候,回迁房的业主们是支持的。
“他们心里肯定也不舒服。但他们是老苏钢人,不能对外说苏钢不好。”一位苏漂业主表示感同身受,毕竟,当有业主表示想把“毒地”事件发到外网、扩大影响力的时候,自己第一反应也是反对,“家丑不可外扬。这是我们自己国家的事,不要让人家看笑话。”
无论如何,“退房”成了这群苏漂业主的强烈呼声。他们认为,根据苏钢与陆家嘴集团扯皮时披露出的信息,至少在拿到地的时候,陆家嘴集团已经知道了这片地存在风险,但在买房子的时候,自己并没有被告知这一点。
现在,他们都被“毒地”房产套牢了。在苏漂业主中,到目前为止,搬出去的人并不多。他们很难有一边还房贷,一边另行租房的资本。
这两年,愧疚感几乎把张燕子压垮,“感觉自己像一个吸血鬼一样,到处吸血”。她发现,买房后的这几年,父母老了很多,白头发也多了很多。而她自己,也两年没有买过新衣服了。
在公司,她被同事视为“卷王”,最晚的时候,她凌晨一两点才能到家。但同事不知道的是,有很多次她都想辞职。只是被房贷拖着,她没有办法。
“我们行业在裁员,领导安排的事情,别人不愿意干,只能我干。不然,有一天我就可能被开掉。”张燕子说。她心里清楚,很多同事是有几套房子的苏州本地人,有去怼领导的底气,但自己没有,“不配”。
“我们家的资产有90%都在房子上面了。”李晓蓝说。她算了一下贷款,发现自己的家庭资产现为负数。
但为了孩子的健康,李晓蓝下定决心搬走。看了一圈房子,仍然是无解——城里好的太贵,她租不起;便宜的房子又小又脏,她带儿子去看,儿子一看就哭了:“妈妈,我不要住在这里。”
对比自己精心装修、温馨干净的家,李晓蓝的气愤又多了几分。
过去,她的幸福感很强。很多幸福的记忆,都与现在这个房子有关。晚上,他们一家三口会一起泡脚,大脚挨小脚。还有每周六是儿子的零食节,到这天,他们会允许儿子吃零食,全家一起在客厅电视上看电影。
“这件事不只是房子的问题,我觉得它把我的家毁了。”她说。
谢俊飞决定和房产商打一场硬仗。他咨询了律师,被告知律师费最低2万元,还不算诉讼费——而他手里的存款,等还完下个月房贷车贷,就只剩几千元了。他打算找好律师后,再去找一个能赚钱的工作,哪怕高薪高强度的工作意味着他需要24小时待命、经常半夜接到电话,或者可能回到过去中度抑郁、时不时心脏犯疼的亚健康状态里。
为了省钱,谢俊飞决定继续住在这个房子里。他感觉自己被钉在“毒地”上,逃不了,也挣脱不开了。
应受访者要求,谢俊飞、李晓蓝、张燕子为化名。
来源:凤凰网
编辑:钟骏林 校对:黄 清
审核:张月华 何承健
监制:谢华容
总监制:魏凡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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