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四、漂泊半世纪的两个红军孤女

飘泊伶仃,一生艰辛,无依无傍,如叶如萍……万物都有出处,怎么我没有出处,我从哪里来到这个世界;既然世有天伦,怎么唯独我没有,为什么,为什么我生来就没有父母?!

爸爸妈妈,你们在哪里?你们在哪里--

已进入萧瑟的冬季,山野刮着冷风,灰蒙蒙的上库村,却呈现一派异样的繁忙:各家各户,正在想方设法,安置从山那边送来的红军伤兵。

1934年10月中旬,中央革命根据地第五次反“围剿”失败,红军主力被迫放弃这块经营了六年之久的“红都”,渡过距此地30公里的于都河,开始了万里之遥的长征。

伤病员、老弱者、女人、孩子和不适宜带走的人,以及战斗力不强的零星部队,共有数万人留下了。也就留下了成千上万个悲剧。

留下的人们,准备新的战斗,又在紧急处理伤病员、老弱者、女人和孩子,不适宜长征的哪一类人,同样也不适宜短征。

这天午饭后,村里出现了一个神秘的人物。

他并未负伤,脸上的气色却不怎么好。他名叫张德万,高个儿,年纪不上30岁。由村干部陪着,在村里转来转去。

哟,他身后探出一个女娃儿的小脑袋。好白净的脸,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,透着陌生和好奇。啧啧!部队上的男人还带个细伢……什么,细伢不是张德万自己的?那末,她的父母亲又是谁呢,连你也不知道吗?

一问这个,张德万就闭口不言了,心里却在说:“我当然知道,她的父母是中共中央高级干部,这还能说?谁也不能告诉呀!”

那,这细伢叫什么来着……噢,“野萍”……什么,叫偏了?怎么会?爸妈都不晓得是谁,不就是野孩子吗?就叫她“野萍”好了!

春节热热闹闹地过去了,可未到元宵,村子里又忙乱起来。不断有消息说,白匪要来了。伤员都得流散、转移他方。张德万也得离开。

一连几天,他对着孩子,神情忧郁……经过一番慎重考虑,他终于把孩子领到房东赖万森、华灶女夫妇面前:“二位老人家,这孩子,是我受人之托,带在身边的。我现在漂泊无定,前途难卜。这孩子就拜托你们收养吧!你们是忠厚善良人家,孩子交给你们,我就放心了。”

赖家是贫苦的农家。赖万森夫妇膝下三男二女,年纪尚幼,生计十分艰难。尽管如此,他们还是含着热泪,慷慨地接受了张德万的拜托:“放心吧,啃糠吞莱,我们也要把孩子抚养成人!”

临行的那个清早,张德万牵着孩子,挨家挨户上门相告:“各位邻居、各位乡亲,这孩子、这没爹没娘的孩子,就留在你们这里了。拜托大家,多多关照、多多关照!……”

天,下起了霏霏细雨,刺骨地冷。张德万戴顶箬叶笠,踏上了烟雨迷蒙的钟公嶂。

雨中,“野萍”泪流满面,大喊:“好妈妈--好妈--妈!”

他走了。留下了一个孩子,却隐瞒了这个孩子的身世,在那恐怖的年头,为了给村民和孩子避开恐怖,他也给人们留下了一个不解之谜。

吻别孩子,张德万佝偻着背,一步一回头地走了,心里死死地记下了这个地方--于都县禾丰区库心乡上库村。

赖万森的儿子,5岁的赖普恩怎么也想不到,家里陡然添了个3岁的妹妹。

与往常一样,那天午饭后,他与9岁的大哥,去对门坑子里扯猪草,回来时,太阳快落山了。大哥忙着在猪栏里卸草。赖普恩象条泥鳅,一晃身子,钻入矮陋的家门,便有一阵无法抵挡的香气扑面而来。探探头,窥见热气腾腾的锅里,茶油在打着滚儿,一盘炒好的鸡蛋搁在灶台上,香得死人呢。他耸了耸两条鼻涕,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。

“啪,”手刚探出,后脑勺先挨了妈妈一巴掌:“细人精,不许人模鬼样的倒脸面。你不见家里来了贵客。”

赖普恩咽了口口水,才反映过来:“一定来了大客。”家里就一只老母鸡,除非大母舅来了,妈妈是舍不得炒菜放油,更不会油炸鸡蛋。

一扭头,阴暗的内屋里,果然有几个人影。父亲赖万森吧达着长烟杆,村干部陪着一个陌生的瘦高个男人,在叽叽咕咕说话。瘦高个坐在一张矮脚小凳上,左臂弯圈着个脑袋,却是个东张西望的细妹崽。嘿,赖普恩一下子来了劲,忙凑上前。

瘦高个男人说得少,赖万森和村干部说得多,他听懂了,瘦高个是带这小妹来搭住的。这段日子,山那边,抬过来很多缺胳膊少腿的红军伤兵,分到各家各户去住。隔壁大伯家,也分了一个红军哥哥在那儿搭住。

“你是红军吗?”赖普恩悄悄地问。

“是,不过,我是伙夫。”瘦高个毫不含糊地回答他。并伸手抚摸着他的头,说:“小兄弟,几岁啦?”那边,做爸爸的立即喝叱他:“细鬼子,不要多嘴。”

小普恩赶紧缩到一边。直至晚上掌灯时,小普恩才看清瘦高个的脸,高高的颧骨,尖尖的下巴,脸色灰扑扑像涂了一层菜汁汁,一双豆荚眼却十分机警。被抱着吃饭的妹崽时不时斜着头,又大又黑的眼睛溜周围一圈。

“哎哟,白白净净的女崽像个瓷娃娃哩!”小普恩的妈妈华灶女解下腰围巾,把野萍亲亲热热地搂在怀里:“来来,我来喂你。”

野萍看看张德万又看看华灶女,听话地咀嚼起来。张德万长叹一声,眼里竟流下了泪。那几日,赖家的人看见,张德万皱眉苦脸,几次都搂着野萍的头流泪。

“这妹崽讨人缘,我一见也舍不得哩。”华灶女说。

“拜托你们。”张德万说:“原先,组织上打算把她托付给你们的堂兄收养,他是村干部,可是他家已经收养了一个红军的孩子,只有把她拜托给你们,有机会我会来看望她,有朝一日……这里有一个小铁皮箱,是她妈妈留下的,里面有一些衣服……”

同村赖万森的哥哥赖蔚青(村干部)家,也收养了一个红军留下的孩子。是一个比野萍大八、九岁的女孩子,名叫邱兰。她持一份苏维埃的证明,被疏散到村里来时,女扮男装,对外的性别和名字都变了。她头发剃得光光的,名字叫做邱德成,完全是一副男孩子打扮。

疏散之前,邱兰是中央蓝衫团一名最小的演员。每天,她跟着蓝衫团的队伍,到处搞扩红宣传,演出时,则在节目中饰一个小孩的角色。大部分都是扩红节目,也有些是对敌斗争的节目。六、七十年后,她还记得这样一个节目:戏中一个反动派偷东西,被她发现了,她用石灰撒到反动派的眼睛里,然后向四面大声喊叫:抓坏人呀,抓坏人呀--于是,农民协会的人闻讯赶来,把反动派捉住了……

那时,蓝衫团常常走山路去演出,夜里演完了戏再走山路回,回到营地又冷又饿,空着肚子睡觉。

挨饿是常事,几乎每天都挨饿。

饿惯了的小邱兰,记不清挨了多少饿,反而记住几次吃得很饱很饱的情形。

有一次,队里杀了一匹受伤的战马,卸下来的马肉掺芋头煮了三大锅。全蓝衫团的人用力吃,吃不了,每人就拎着几提马肉上路,边走边吃。马肉好吃,热毒很大,邱兰身上发起了烂疮,又痒又痛。她吃了四、五天马肉,却发了20多天烂疮。

还有一次,蓝衫团在瑞金演出给毛主席、朱德等中央领导看,演完后招待大家吃了一餐晚饭,桌子上摆了9碗菜,蛮丰盛哩。饭后,毛主席还叫警卫员,把邱兰背到自己的住处,送给她牙刷、牙膏、钢笔、衣服等许多东西……

邱兰记得:红军长征前,中央蓝衫团解散,她被疏散时,许多红军叔叔都来安慰她,说是在农民家里寄放三年就来接她。

还是毛主席给她改的名字哩。听说邱兰要留下,毛主席想了想说:革命一定会得到成功,你就改名叫邱德成吧!

“那不是男孩儿的名字吗?”邱兰问。

毛主席说:对,你不能说是女的,女孩子没人要,也危险。

此后,她就有了一个男孩子的名字。为了防备坏人,邱兰天天揣着一把小刀在身上。

扯猪草、砍柴草、种菜、喂猪……邱兰在家里、村子里女扮男装,不声不响地活着,成了一个默默无闻,不引人注目的小孩。

16岁之前,她从没在别人面前脱过衣服、上过厕所。大家真以为是个男孩子。

可是,邱兰多么羡慕那些女孩呀,每当看见别的女孩穿着红衣裳、花衣裳,她就想象自己穿红衣裳、花衣裳的模样。

她知道,野萍也是红军留下的女儿。从赖家的关系来说,野萍是她的堂妹,所以,她经常约伴与野萍一起上山捡柴草、扯猪菜。

有一次,野萍浑身淌汗,把衣裳脱下来披在树枝上。

邱兰见了,心里砰然一动,休息时,悄悄地附过去,左看右看,情不自禁,把花衣裳往自己身上穿,太小了穿不进,就在自己身上比试了许久。一抬头,野萍正立在面前,奇怪地望着自己,她的脸腾地红到了耳根……

女扮男装实在难哟,邱兰心怀“鬼胎”,一天到晚总是提心吊胆地熬着。一天一天,她数着日子过,三年怎么这样长呢。终于,三年盼过来了,红军却没有来接她,又一个三年过去了,红军仍没来。

女扮男装再装不下去了。

那年,16岁的邱兰发育了,肚子绞痛,身上突然流出来一大滩血,把裤子都浸湿了,一直流到脚胫。她以为自己受了伤或是得了什么重病,马上就要死了,脸吓得象石灰一样白。

异常的大出血,引起了家人的恐慌,当养父、养母手忙脚乱,正要帮她脱裤子检查,“咣当——”一声,她身上掖着的那把尖刀掉下来,在太阳下亮晃晃闪烁寒光,陡地吓了大家一跳。

邱兰女扮男装,秘密被发现了。

野萍10岁那年,家乡闹饥荒,大哥得病死了。

为躲饥荒,割罢晚禾,二哥赖普恩挺起瘦骨嶙嶙的胸膛,领着小妻子野萍踏着一片秋霜,来到会昌城外做小窑工。两个人劳碌半年,可以赚两箩谷钱回家,略补无米之炊。

那是怎样的劳碌呀!虽是童工,干的却是最苦最脏的活。白日,在窑匠师傅的喝斥下,两人团团转地忙着做瓦坯、刷筒瓦、翻晒瓦、装窑,薄薄的单衣湿了又干,干了又湿。晚上守望着窑火,在疲惫、瞌睡和虫子的叮咬中昏昏沉沉。

夜里,没有星星,没有月亮。冷雨被魔鬼的手织成密密的网,铺天盖地。寒风一阵紧似一阵,夹着雨点在他们身边掠过。他们的手脚冻得通红、开裂,流淌着血水。

为了抵御寂寞,他们养了几只小鸭子。每天夜里,小鸭子“妈妈、妈妈--”叫唤着,乖乖地依偎在他们脚下,慰籍着他们的孤独。他俩就紧紧相依在一团窑火的光弧里,共同抵御着凄风苦雨,捱过那没有尽头的寒冷,没有尽头的冬天。

“二哥,小鸭鸭都有爸妈,我怎么就没有?我好累,我好饿,我好冷哩,妈妈在哪里呢?!”

听着小鸭子唤妈妈,野萍抚弄着小鸭子的绒毛,泪水大颗大颗滚落,滴在打补丁的衣襟上。

抚摸着毛绒绒的小鸭子,小二哥的心在颤栗,在搐动。他不知道怎么安慰野萍,纳纳地说:“不要哭,说不定,你会有呢。去年,那个张同志,那个好妈妈偷偷来看你,不是说革命成功了,会有妈妈爸爸,会有人来找你么……”

“那个张同志是个好妈妈,他是男人,肯定不是我亲妈妈,看得出来,张同志肚子里,有许多话想说,又说不出哩。唉,革命要什么时候才能成功?”

她的心,时时被搅动:我也是父母生的孩子呀,可我的亲生父母呢?儿女都是父母心头的肉!哦,父母啊,我是你们心头的肉吗?!

有多少梦,在泪水中泡浸……

1931年12月30日,红都瑞金,中华苏维埃临时中央政府所在地--叶坪谢家宗祠,正在召开重要会议。周恩来等人离沪后,辗转到达瑞金叶坪,刚刚就任苏区中央局书记。许多工作在紧张进行:国民党26路军在宁都起义后的整训;毛泽东将苏区中央局的工作移交给周恩来;研讨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,将要发布的《对日战争宣言》……

在这幢举世瞩目的屋子里,野萍即将诞生。

毛泽东居所的楼下左厢房,唐义贞临近分娩,军医陈志方负责接生。她知道,中共首脑们在楼上开会,为不让自己喊叫起来,她将被角塞入嘴里用力啮咬,豆大的汗珠,从她惨白的脸上沁出,头发贴在额上,衣衫被汗水濡湿。她的一只手扳着床沿,一只手紧紧地拽住邓颖超的手。

邓颖超捉住她的一只手,陪同唐义贞快一天了。到达苏区后,唐义贞与她最要好,并称她为干妈。现在,小“外孙”要出世了,她既欣喜、着急,又无可奈何。她没有生育经验,望着唐义贞扭曲、呻吟的痛苦形状,却帮不上力,眼泪不时冒了出来。

突然,婴儿的啼哭,出现在红都的血红暮色中。

“呜哇,呜哇--”哭声像小号般响亮。

似乎听到休息的号声,楼上的会议停顿了。大家蓦地站起来往外走。

朱德率先迈出房门,从走廊上探出头,操着大嗓门喊:“老陈,哭声这么响亮,是生了个男娃吧?”

“报告老总,”被接生弄得满头大汗的军医陈志方,挥手揩了一把额头、鼻尖上的汗珠,回答:“不是个放牛郎,是个靓妹子呢!”

“蛮好嘞,细妹崽好嘞!恩来呀,你做了外公哩!”毛泽东笑开了,一边和大家倾听婴儿啼,一边“吱儿吱儿”地抽烟,又感慨地称道:“这个非常时期,听细伢崽落世哭难得,比听冲锋号还耐听。只要是红军的种子,什么都是好的!上等的!革命的!”

中国近代史上几位伟人,笑声朗朗,谁也没有料到,这个特殊时期诞生的妹子,将面临着无数坎坷,演绎一出离奇的悲喜剧。

听到哭声,贺子珍等人闯进门来,向唐义贞道喜。邓颖超则搜出积蓄下的伙食尾子,喜滋滋地去买了些鸡蛋、红糖等给“干女儿”做月子,并与周恩来商量,给小孩取了一个亲昵的名字“爱生”。因小孩是在叶坪生的,小名又叫叶坪。

这个小“爱生”就是后来的“野萍”。她的父亲陆定一与母亲唐义贞1929年在莫斯科结婚。当时,陆定一是驻少共国际的中国代表。唐义贞是“中山大学”的学生(后改为中国共产主义劳动大学)。1930年,陆定一与妻子分别,先行回国,在上海从事地下工作。

数月后,唐义贞亦回中国,在上海与丈夫短暂团聚。不久,她受命与何叔衡化装成父女,来到张鼎承创建的闽西苏区。1931年初,陆定一也辗转来到闽西,与义贞再度聚首。该年9月,刘伯坚带领部队打通了从瑞金到闽西的道路。接到通知,陆定一夫妇前往瑞金,参加第一次全国苏维埃代表大会。

唐义贞在莫斯科学习期间,曾经参加过“医务训练班”培训。月子还未坐完,唐义贞被任命为:中央军委总卫生部药材局局长兼卫生材料厂厂长。

她便抱着小“爱生”走马上任。卫生材料厂,设在于都县银坑乡的一个山寨里,距离瑞金80多里。由于白军的长期封锁,苏区各种物资都非常紧缺。起初,卫生材料厂只能生产一些药棉和纱布。后来,唐义贞与药剂师研制出了几种中药药丸,对付肆疟苏区的几种传染病。

这一招果然见效,药丸送到部队、地方,苏区的疟疾、痢疾、伤寒得到明显控制,伤病员的死亡率大大下降。苏区中央局、少共中央机关报《红色中华》报,多次报道了唐义贞的事迹。

1934年10月,中央革命根据地第五次反“围剿”失败,中央红军主力被迫离开苏区,作战略大转移。为了掩护主力红军的转移,必须留下少数地方部队,为了减轻主力红军的负荷,必须留下伤病员、女人与孩子。

本来,唐义贞可以随主力红军走的,但是她怀了孕,所以,必须留在地方工作。她再次与刚刚从上海回到苏区的丈夫分别,又不得不与女儿爱生分别。

因为长征,许许多多中共党的领导人,都这样将自己的孩子秘密留下了。毛泽东的儿子小毛就是这样留下的,刘伯坚的儿子刘豹,以及林伯渠的儿子,邓子恢的儿子也是这样留下的……

红军主力转移,卫生材料厂解散。唐义贞根据中央分局的决定,随毛泽覃率领一支部队突围至福建,开展武装斗争。

11月中旬,白军8个师的部队及地主武装,对在闽西的红军,进行了疯狂的“清剿”。11月19日,唐义贞在邓子恢母亲的陪同下,拖着分娩前笨重的身躯来到圭田乡,住在汀西县保卫局区队长范其标家里。第二天,她生下了一个男孩,取名为小定。

一个月后,白军逼近圭田,福建省委通知唐义贞转移。唐义贞毅然将孩子留给范其标夫妇,将一些日常用品留下,其中有一床毯子、一个缺了口的铜脸盆(此二件现存长汀县博物馆)。这时,唐义贞作了永别的准备,在留给儿子的包袱布上,她用中文和俄文,写下了娘家人在湖北武昌的家庭地址,落款是:唐一真。

归队后,唐义贞在省军区担任宣传部长兼军医。1935年1月下旬,四都一带,大部分地区被白军占领,唐义贞所在的游击大队,陷入了国民党的重重包围。

唐义贞和毛泽覃,随福建军区一个营突围,前往江西寻找陈毅的部队,途中,队伍被白军宋希濂的36师打散。

27日中午,行军途中,唐义贞将一对绞花银手镯,交给小宣传员陈六嬷:“小陈,这对银手镯是一位战友牺牲前送给我的,我今天送给你作纪念,日后若有人来问你,你告诉他我丈夫姓陆,名叫陆定一。他对我十分的好,这辈子不能再见着他了。你是本地人,我告诉你,前一个多月,我在圭田乡生下一个儿子小定,很象他爸爸,一生下来就将他送给范其标夫妇抚养。我若能生存,将来母子当会相认,那我儿既是范家人,亦是陆家人,两家都有份。我若牺牲了,就请告诉我的丈夫和孩子,我是为革命牺牲的,决不做投降者,死也要死在红旗下!”

陈六嬷含泪收下手镯,说道:“你放心吧,唐姐姐。范其标夫妇是好人。我认识他们。他老婆聪秀妹还是我的堂姐呢。以后,我会去看看小孩。”

唐义贞听罢略为高兴,又从身上脱下一件桔黄色的丝棉背袄,送给陈六嬷。嗣后,她背起文件袋,跟红军队伍进乌蛟塘山坑。28日,部队与白军进行顽强战斗,弹尽粮绝,唐义贞与一个姓胡的团政委、一个营长等二十余人被俘,关押在四都下赖坝白军36师的一个团部。

当天黄昏,唐义贞在关押的廖氏祠堂耳房,看见陈六嬷端了一钵鸡蛋煮粉条走来。

“小陈,你没有被抓住?”她小声问。

“抓住了,我会本地客家话,说是捡柴的村姑,加上一些乡亲出面作证,就放了我。”陈六嬷悄声道:“你一定饿了,快吃下去,你不要承认是红军干部,我们私下凑钱把你保释出来。”

唐义贞边吃边凄然苦笑:“你听,厅里正在拷打同志们呢。敌人不会允许你们保释我的,我也不会忍辱偷生。小陈,唯有一条路,趁敌人未查明我们的身份,设法逃出去,到江西去找陈毅。”

次日黎明时分,唐义贞偷偷从窗户爬出来,溜到厅间,解开胡政委和营长的绳索,然后,用砖头砸死两个打瞌睡的哨兵,逃了出去。

天亮时,白军出动大队人马追捕。第三天黄昏,在汤屋村深山坳附近,唐义贞三人不幸再次被捕,敌人马上电告龙岩“剿共”总部司令李默庵,李当即回电:将三人就地处死。

干涸的河坝沙滩上,长满了栗树、樟树、苦楝树、酸枣树。飕飕冷风不断从树隙掠过,拂下几片黄叶。暖烘烘的初春阳光,斜斜地照着树林。

她被推搡着出现在河滩上:五花大绑,遍体鳞伤;脸容苍白却凛然。

“女赤匪!”刽子手们狼一般地干嗥:“啊啊,就是这个女赤匪,刚才趁一个松绑的机会,一眨眼间把藏在身上的一份文件塞进嘴里,强咽下肚!”

唐义贞步履艰难地走在最前面。她身上的浅灰棉军装被撕裂了,捆绑的棕绳扎入了肌肉,被打伤的右腿有些跛。但她仍然直着身子走,瑟瑟的寒风吹着她的齐耳短发,苍白的脸颊没有一丝表情。

远远地,传来陈六嬷撕心裂肺的哭喊:“唐--姐--姐--”

“砰,砰--”两声枪响,胡政委和那个营长饮弹身亡。而唐义贞则被丧心病狂的刽子手剥光衣衫,剖开肚子,取出心肝,惨痛而死……这是1935年1月31日,她才25岁。

也是在这个时期,距此地不远处,红军的另一支部队也被白军打散。邓子恢等少数人突围了。苏区中央局妇女部长周月林,发觉党的领导人瞿秋白没跟上,忙踅身回去寻找。翟秋白与她躲入一块草丛间,准备等白军搜索过后再走。因为翟秋白久病在身,脚下无力,摔了一跤,一棵小树摇晃了一下,立即被山上观察的白军发现。瞿秋白和周月林、张亮被捕。不久,瞿秋白被叛徒招认,在汀洲英勇就义。

时隔53年,1989年夏天,笔者来到唐义贞就义的下赖坝,找到了仍然健在的陈六嬷。老妪激动不已,扁瘪的嘴巴蠕动着:“啊呀呀,杀的是人呀。刀子一下一下砍下去会痛呀,血水在天上飞哟,义贞姐一声也没有吭哟……唐姐姐是个美人哩!教我唱歌,学文化……在大山里,唐部长还教过我几味草药哩……”

河坝间的三棵栗树下起伏不平,那是烈士的儿子陆小定不久前领人挖掘的几个大坑。然而,并没有发现烈士的任何遗骸。厚厚的河沙,被几十年的河水淘换了一茬又一茬。不过,听下赖村民说,当年农业学大寨开荒造田,倒是在这里挖出了好些人骨头,都扔掉了……

长汀卧龙山上,立有一块瞿秋白纪念碑。纪念碑后的一个山坡上,松林拥着一座坟墓,那是唐义贞烈士的“衣冠冢”。陆定一题文碑上:“唐义贞烈士,湖北武昌人,女共产党员,忠于党,忠于人民,屡遭王明路线的迫害而不屈。曾任中央卫生部材料厂厂长。1935年1月在游击战争中牺牲于长汀下赖坝,距生于1909年,才25岁,她实现了‘只要一息尚存,就要为共产主义奋斗到底’的誓言。……唐义贞烈士是我最亲爱的亲人,是我的知已。我永远怀念她,学习她。也教儿孙学习她。”

陆定一在悼文中赞道:唐义贞烈士的心,是金铸成的。唐义贞烈士的灵魂,是水晶刻成的。

初冬的瑞金沙洲坝。那是一个夕阳余辉中依依惜别的傍晚……妻子唐义贞特地从朱坊镇赶来告别--她分娩在即,不能随主力部队参加长征,决定留下,竖持斗争。

当时,两个人的心情异常沉重:她留下,处境将会是难以想象的险恶。她的安全……还有,未满3岁的女儿、即将降生的孩子……

在这样困难的关头与丈夫分别,她竟然没有一句泄气的话。她那双眼睛,把离别的悲伤、面临的艰险、一切苦难和担忧,都深深地隐藏起来,化为沉静的光!

战火硝烟弥漫了无数的艰难岁月,红军长征爬雪山过草地直至延安的宝塔山下,陆定一曾无数次回忆那生离死别的埸景,无数次的发问。

“义贞怎么样了,孩子怎么样了?义贞怎么样了,孩子怎么样了?”

寻找、寻找,怎么寻找呢?

陆定一记得,当年,妻子在分手时,与他商定安置女儿叶坪的办法是:把孩子交给卫生材料厂的管理员--一位因病不能参加长征、准备回家的男同志,委托他到瑞金县以外的乡村,寻一个可靠的人家寄养孩子。但他不清楚这位男同志的姓名和家庭住址,只知道叶坪把他称为“好妈妈”。

寻找到1937年,他在南京获得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:叶坪由“好妈妈”带着,寄住在瑞金武阳围的一位姓赖的船夫家里。

自此,陆定一对准目标,开始了新的却更艰难曲折的寻找。

同年,在奔赴抗日前线之前,他去到武昌的岳母家,告知上述消息,并委托义贞的大哥唐义精、五哥唐一禾寻找女儿叶坪。

唐义精动身赶到了南昌,因局势紧张,无法前往赣南。只好去信给瑞金联系寻找。等呀、盼呀……终于盼得了回音:那边确实收养了叶坪!快设法把孩子领来……要钱?给!倾家荡产也……钱一次又一次地寄去,孩子却迟迟未来,最后得到的是一张照片:一个神气活现的男人,身穿国民党军装!

啊,善良的人家被愚弄、受诓骗了——那是国民党某特务流氓,冒名设置的一场骗局。

叶萍寻找无着,成了唐家的一桩心病。唐义精遵照母亲的嘱咐,按妹妹义贞幼年时的模样,画了一个有着两根小辫子的小女孩,把她当着想象中的小叶坪,一家人思念心切时,就对着画像悲伤地呼问:“叶坪呀——孩子,你开口说呀,你在哪里?

更不幸的是,唐义精和唐一禾,这两位才华横溢的著名艺术家,后来却在重庆渡江翻船,双双遇难,将一生的追求及全家族的寻找付诸流水。至此唐家已无力寻找叶萍了。

1943年,红军长征后留在赣南,历尽艰险的贺怡(毛泽覃的夫人)从江西到达延安。终于,陆定一从她那里得到了第一手的关于唐义贞的真实情况,但这却是一个睛天霹雳。

“最坏的事情发生了”他后来写到“我失眠半个多月。从此,不论是大喜事或大悲事,我都流不出眼泪来了。”

伴随失去妻子的沉痛悲伤,还有那牵心动肠化为的悬念:娇小可爱的女儿呢?刚出世的男孩呢?他们寄托在哪里?还活在人世吗?这一切却无从知晓。

这也是一种牺牲--骨肉分离、绵绵无期,见日难卜。心灵啊,要经受怎样的情感的重锤!

要把孩子找回来--他们是烈士生命的延续。必须去找,哪怕踏破铁鞋!

延安。陆老想起了当时身在南京中央办事处的邓颖超大姐。邓大姐十分喜欢义贞,认义贞为干女儿。叶坪出世后,邓大姐常来看望,抱着孩子亲个不停:“我当外婆!”并以外婆的身份,给叶坪起了另一个亲昵的名字:爱生。从此,义贞就让孩子称邓妈妈为“爱外婆”。

当时在南京,由李德全先生筹办了一个战时妇孺保育救济机关。陆定一立即动笔写信给邓大姐,请她委托李德全,帮忙寻找爱生(叶萍)。信中写道:

我想把义贞留下的女儿叶坪找回来。现在应该是16岁了,再不上劲找,更不知哪里去了。本来这事托了义贞的家里,可是刚有点线索,她的哥哥唐义精和唐义禾却在渡船翻覆事件中死亡。唐家我在重庆时看过,已经穷得不成样子,义贞的母亲70多岁,还问我义贞的消息。一直瞒着她的。再托他们去找是毫无希望的了。

叶坪在长征时,被义贞交给了一个(原和义贞一起工作的)男的,此人我忘了其名,叶坪叫他“好妈妈”,他很喜欢叶坪。“好妈妈”将叶坪带到瑞金武阳围船户赖宏达家中。刘伯坚同志的豹儿,由裁缝罗高带领,也住到赖家。他们的船经常来往于瑞金、会昌、于都、赣州之间……

信是1946年7月寄往南京的。几经周折,邓大姐却在北平收到此信。而那时,蒋介石发动的内战已经打响,战时妇孺保育救济机关已经解散。事已至此,为了安慰陆定一,邓大姐仍然回信鼓励说:“在现时和今后寻到叶坪的可能性更大了,热望她能够回来!”

几度寻找,几番迷茫,愁肠百结,忧心忡忡。在战争 的空隙,陆定一不无悲凉地呼唤:“叶坪,我的女儿,你在哪里啊?!……”

“伏以--吉日时辰,天地开张;良缘天定,如凤如凰;鸾凤交称,地久天长。新郎新娘,一拜天地--”

“再拜祖先!--”

“夫妻交拜!--”

父母当然要寻找,找不找得到是另外一回事。不管怎样,人大了总要结婚生子,按自然规律活下去吧!

光阴荏苒,悲悲苦苦的孩子,在悲悲苦苦中一眨眼就长大了。邱兰16岁那年暴露出女儿身后,家人、村民的震惊很快就平静了。她由邱兰改名邱德成后,又改名为邱来凤。这没有什么,是男人就当儿子,是女人就做儿媳妇。

19岁那年,在养父母的张罗中。邱来凤嫁给了这个家庭的老大,大自己11岁的赖文连。20岁时她就开怀,生了一个男孩,却没有带大。几年后,她接二连三生了3男3女,变成了一大帮孩子的母亲。

万物随时光流变,唯有思念保存永远。

疏散时,邱兰带来两皮箱衣物,能穿的穿烂了,不能穿的卖了,最后两个皮箱子也卖了,没有留一点痕迹。

解放前,丈夫长期在外面打工:上山挖砂子、烧窑、挑盐……解放后,铁山垅钨矿转为国营矿山,他则成为该矿二坑口的井下工人。

邱来凤忙里忙外,围着锅台转,成为一个典型的家庭妇女。有时,忙得头昏脑胀,听到孩子叫唤自己妈妈,她突然会一楞:妈妈,是啊,我自己的妈妈呢?她干活干着干着就停下来楞一下。

这些孩子管叫我妈妈,我又找谁叫妈妈呢!

蕃薯、青菜、萝卜养人呀,赖普恩和叶坪,象屋前的那几棵小树一样长成了大树。小二哥不再是拖鼻涕的光腚小子,而是一个膀阔腰圆的后生家。叶坪,身板结实,俨然一个水葱葱的靓妹子。

终于,赖万森夫妇觉得他们应当圆房了。

生命是朝向未来的。这位身世不详的野萍,同贫寒之乡的其他孩子一样,伴着贫寒慢慢长大。并随乡入俗,早早就勇敢地担负生活的重荷。

野萍变成了一位能干的农妇。在这块土地上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辛勤地耕耘、收获,她象每一个普通农妇那样生儿育女,孕育新的希望……

解放后,许多老红军都来信给赣南各地方政府,请求帮助寻找失散儿女。寻找的故事此起彼伏流传在赣南大地上。

1964年,邱兰曾请人代笔写信给中共中央办公厅,请求帮助寻找父母。中央办公厅回信,要求她提供有关自己身世的线索。

往事,如烟如雾、忽聚忽散。往事与梦事纠缠,亦如隔世之事。

对自己的身世,邱兰只知道:养母陈六姑是红军洗衣队成员,养父是一名红军战士。从小,当红军的父母,把邱兰交由养母陈六姑抚养。她对养父没有什么印象,至于亲生父母是谁更不得而知。

有一次,红军洗衣队在河里洗衣服,白军飞机的一颗炸弹落在河间,陈六姑等人被当埸炸死。从此,切断了她与这个世界所有的血缘讯息。

5岁多的小邱兰被送到蓝衫团,有时串演一、两个节目……

靠这样的线索,怎么能找到父母呢,这样的线索等于是无线索!于是,邱兰明白:最好的办法,唯一可靠的办法,就是让父母来寻找自己。但,她怎么才能让父母来寻找自己呢?!

“地方政府也曾派人到附近寻找过叶坪。”邱兰告诉笔者:“有人专门到白鹅乡寻找叶坪,一个乡一个乡挂起网来找,我们都不知道。那么远怎么会知道,隔了一个村子呢!”

信息如此闭塞,在她们朝思暮想的寻找中,一个万分宝贵的机会,像风一般就这样掠村滑过。

1980年金秋。天宇清朗。一架银鹰舒展巨翼,自北向南,穿梭于苍茫云海间。

机舱内,一位古稀老人,悠悠之心,正以每秒百米的速度扑向亲人。皓首龙钟,岁月的利刃镌刻下深深纹皱的脸盘,像磐石般坚毅,也像磐石般沉静,而胸间的思绪,犹如窗弦外缱绻翻涌的云海。

呵,刚刚结束13年的练狱生涯,陆定一迫不及待地踏上探亲之旅,就要见到从未谋面,却已46岁的儿子。记忆如云如烟、苍苍茫茫。46年后的今天,一桩心愿终于实现了!

46年,颠簸流离的岁月呵……闽西!长汀县四都乡圭田村的一户三口之家:残废老红军范其标、聪秀妹夫妇和他们的男孩范家定,相依为命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寒暑……

有一件事,令年幼的范家定诧异不解:逢年过节,父母不厌其烦,总要在饭桌的上首多摆放一副碗筷。而那个位置,却总是空席……

仪式成了定式,成了习惯。

又一个大年夜,逐渐长大懂事的范家定依葫芦画瓢,在饭桌上首照例摆了那副碗筷。范其标老人郑重其事,叫范家定站到桌前。他神情肃穆,刚开口,已是泣不成声。范其标详详细细诉说了小定的生世,并找出当年他生母的遗物。

物在人去,见物更思亲--生我,给我以血肉之躯的亲人呀,你们在哪里?他悲恸地掉泪……

辗转、周折……寻找是那样艰难。线索终于有了!在广东的李坚贞,北京的童小鹏等同志帮助下,小定了解到:他的父亲,与举国皆悉、德高望重的一位国家领导人相关联。

弥罩岁月的迷雾,眼看就要消散了。然而,一阵更大更浓的迷雾披盖而至--中国,1966,突然一头扎进“文革”的逆流之中。

动乱伊始,迎头狂澜中,这位国家领导人首当其冲,被当做“阎王殿”之首打倒在地,尔后,身陷囹圄,一晃便是13个春秋!

云海中穿行的银鹰,在福州机场徐徐降落。从机舱上走下来的老人,就是小定(范家定)所寻觅的父亲--原国务院副总理、中宣部部长、现任中顾委常委、全国政协副主席的陆定一。

而小定的亲生母亲,就是唐义贞烈士--“唐一真”是她当时的谐音化名。

陆老与范其标老人的手,紧紧握在一起,四只布满老斑的手,牵引着半个世纪的衷肠。

“……总算、总算把孩子带到您的面前了,陆老!”范其标老人用颤抖的话音说:“在这以前,我让孩子跟了我姓,现在该改回陆姓了。”

“不!”陆老赶忙说:“在那样艰险的岁月里,你们收养并培育了孩子,是真正的生死之交呀!你们是孩子的再生父母。孩子就继续留在你们身边,孩子的姓也不必改了。”

两位老人争执来、争执去,相持不下。陆老沉吟半晌,才又说:“还是遵照孩子母亲的意愿办吧。义贞说过:孩子是我们两家的人。孩子的姓,要改就改成‘陆范’。我想,这是一个象征工农团结的姓,也是纪念烈士的姓。希望今后将这个姓代代相传下去!”

茫茫黑夜,升起了一轮半明半暗的月亮。

述说身世,首先得述说思念。陆老告诉儿子:“你有一个比你大3岁的姐姐。她……现在仍然下落不明哪!”

立即,陆范家定心里也升起了那轮半明半暗的月亮:啊,姐姐,在这个世上,我们原本是一根藤上的两颗苦瓜呀!而今,您到底在哪里呀?你一定比我还苦!

“爸爸,既然我有个姐姐?那还等什么,我们快点找吧!”

陆定一沉默了,伤痕累累的心又在渗血:“已经找了几十年,如果她还在的话,应该是50多岁了……”

寻找,不停地寻找。

或许,这是一个演绎千秋的人生主题。

路上,总有人在寻找。有人要用一生,才能解开自己的人生之迷;有的人一生无解,如果允许,须要二生三生才能解开这人生之迷。

又一轮寻找启程了——懂事后的叶坪,开始了不停地寻找,一家人都在为她寻找。

50年代,逶迤的赣南山岭,成为举世瞩目的世界钨都。于都山区新兴起一座钨城——铁山垅钨矿。矿党委书记郭若珊,在整理干部档案时发现:矿组织部干部赖普恩的履历表,有不规范之处。那时政审非常严格,他敏感到:这里面可能有问题,便立即找到了赖普恩询问:“小赖,你在表上,为什么不填岳父母一栏?”

这一下,赖普恩被问住了。絮絮叨叨说了半天,总算把原因说完了,却并没有把情况说清楚。他只得补充道:“我父亲赖万森已经过世,要不然,他可以把事情说得更清楚一些。”

郭若珊是位南下的东北大汉,半辈子在军营度过的,对事情有一种本能的敏感性。他知道,本地是老苏区,红军长征前夕,许多德高望重的领导人物,仓促间在赣南留下了子女,解放后先后通过组织来寻找过,有的已经找到,有的还在寻找。他问:“解放这么多年,有没有找到什么线索?”

赖普恩想了想:“有一点线索。我们同村,有一个留下打游击的红军干部赖友江,解放那年,他在于都县政府协助解放军工作。他曾经说过,陆定一同志写过一封信到于都来,请求地方政府帮他寻找小孩,并且还亲自派人来到赣南一带寻找女儿,说他有一个女儿有可能寄养在于都,从出生时间等情况看,很象我的妻子……”

郭若珊凡事认真负责,立即派人找到赖友江作调查,又派人了解了叶坪的情况,认为情况属实。然后,他以矿党委的名义整理了一份材料,寄往中宣部部长陆定一收。

与此同时,赖普恩也附了一封信给陆定一。

此后不久,赣南区党委宣传部奉中宣部指示,派了一名干部来到铁山垅钨矿,铁山垅钨矿派了一名姓李的秘书前往,配合调查核实此事。二人一同来到禾丰乡上库赖家询问情况,一同前往的还有一个摄影师。

不啻是喜从天降呀。几十年的寻亲终于要有个结果了,叶坪欣喜若狂,翻箱倒柜拿出最好的土果子招待客人,擂茶、蕃薯片、芋头丸、烫片等摆了一桌面。

一家欢天喜地象过年一般,他们一边不停地叙述着,穿上了过年才舍得穿的衣服。在摄影师的摆设下,叶坪、赖普恩与他们一岁多的儿子赖章盛,合拍了一张全家福。然后按照调查人的要求,叶坪又单独拍了一张全身照。

照片中,叶坪笑意盈盈,紧抿的嘴唇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。蚕豆花白底大面襟衫套在健壮的身上,渐入鬓角的淡淡云眉,一双美丽的丹凤眼,充满青春的笑意,似乎往日的阴翳一扫而光……

在这种调查当中,原始物证是最重要的。没有叶坪小时候的照片,调查人员又按照组织上的交待,征集了一些叶坪小时候带来的旧物。其中,一双象牙筷子及一柄医用小刀已经失踪了。小时候的衣物也早已穿烂,只剩下一只半截的小手套,毛线编织的,一节蓝一节红。

这年正值1956年,陆老收到赣南铁山垅钨矿赖普恩的来信。信上说,他的妻子,是红军长征前留下的子女,来时3岁,名叫一品……一品--叶坪!中国字的谐音?还是……调查材料和照片送了来。调查并未获得实质性的证据。一品的照片经陆定一及唐义贞的亲人观看后,也未能觉出一品就是叶坪。就这样,四十多年的寻找,又毫无着落地搁了下来。

寻找之后是等待,多么令人焦灼的等待呀!一年、二年、三年……泥牛入海,竟然没有一点音讯。

等待之后还是寻找。事隔三年,冶金部全国采矿先进工作者会议在锦州召开。铁山垅钨矿副矿长马振山与赖普恩参加了这次会议,途经北京,马振山说,他在北京有不少老首长,不妨借此机会托人去找找陆定一,当面谈谈。老实巴交的赖普恩怕麻烦别人,认为不妥。马振山仍打了个电话给中宣部,办公室的人称部长不在家,他们便搁下电话。(几十年相认之后,陆老告诉女婿,办公室将电话记录转达他本人,他想打电话却找不到传话人的地址。他说,为什么不留个地址呀?傻瓜,不想认我这个岳父大人么?赖普恩听了,只有苦笑。)

寻找、等待、失望--满怀激情的等待,所有的寻亲念头,都在杳无音讯的等待中烟消云散。一重又一重的失望摧毁了叶坪一重又一重的希望。没有什么可怨的,只能怨天。叶坪常常向天伤心而泣:“我真命苦哟,我天生就没有父母,没有啊……”

石在,火是不会灭的。灵魂于血脉的游历中寻找宿地,寻亲,本能地在一代又一代间进行。

下放--考取厦大--毕业分配。转眼之间20多年过去,叶坪的长子--赖章盛已成为南方冶金学院社科系的一名讲师。

1987年9月的一天。赖章盛照例来到系资料室读书,突然,一篇文章映入眼帘,那是陆定一发表在《风展红旗》一书中《关于唐义贞烈士的回忆》一文。一口气读完全文,文中的挚情“砰”地点燃赖章盛久蕴心底的火种,他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,立即索笔给陆老写信。信中写道:

“……前两天;我们系资料室的黄玉香同志激动地交给我一本《风展红旗》。我从该回忆录集中读到您的《关于唐义贞烈士的回忆》一文……文中谈到您和唐义贞烈士的两个孩子的情况,得知您的女儿叶坪仍无下落,这使我联想起我乡下母亲的身世。我的母亲,也是红军长征前留下的子女,现在仍不知亲生父母是谁。但从姓名、年龄、寄养地点和时间看,我母亲与您失散的女儿叶坪,很可能是同一个人……”

一封信,一封轻飘飘的信意味着什么呢!飘飘渺渺几十年的思絮呵,终于又一次交接。明明灭灭的希望之火,又一次在这里升起。

北京。陆老从东北返回,刚拂去旅尘,便坐下来拆阅积压下来的一堆信件。他一封一封地读着。眼前忽然一亮:啊,叶坪!

陆老心中一动。继续看下去后,得知赖章盛的母亲,与原铁山垅钨矿赖普恩来信中提到的“一品”是同一个人,现住江西省于都县禾丰乡库心村上库小组。

莫非,1956年的那次调查有所疏忽?

陆老旋即请来妻子唐义贞的八妹唐义慧商议。74岁高龄的唐义慧老人,一生为寻找不到姐姐的骨肉而耿耿于怀。她永远不会忘记,一家人为此而付出的代价,她永远记得:母亲就是面对叶坪的画像,恋恋不舍辞世的。

“再也不能交臂而过了!那年,您让我验证那张照片,我说不太像。如果这个相中人真的是叶坪,可是我一句话误了几十年呀。”

泪水,在她皱纹纵横交错的脸上,汩汩流淌。那一代轰轰烈烈的唐氏大家族中,如今,只剩她一个老者,缅怀着一群冥冥幽魂,她说:“见不到叶坪,死不瞑目呀!”

意见统一后,陆老随即函请江西省政府代查。同时,将赣州方面来信,转寄给福建长汀,叮嘱儿子陆范家定,协同江西省政府调查核实。

江西省政府接到陆老的信后,立即做了研究安排。一位副省长对调查核实工作,做了具体批示和布置。

省、地、县、乡联合调查组和陆范家定于11月1日来到了上库村。

这是一串规范、严格而缜密的审察:

虽然赖万森、华灶女夫妇都已经去世,但经各方调查,仍然获得不少材料,证实:调查对象的姓名、年龄、相貌等方面叶坪相符。

村里把“叶坪”叫成了“野萍”,从小到现在。而她的丈夫赖普恩,却又以谐音相猜,把“叶坪”写成了“一品”。后来上户口,养父母又给她取名“张来娣”,含“张德万带来之女”的意思,以示纪念。

陆范家定还在调查人员与她的对话中,捕捉到一个细微却十分关键的情节。

--当年你是怎样称呼张德万的呢?

--听我养母说,我称他“妈妈”。

“妈妈!”陆范家定差点跳了起来:啊,想起来了,父亲不是说过,叶坪是交给她称其为“好妈妈”的男同志的吗?这个情况只有父亲知道,而她,竟也称一个男性为“妈妈”!

--张德万是男同志,你为什么叫他“妈妈”?

--不知道。

“‘不知道’那就对了,那时叶坪才3岁,能知道什么呢?除我外,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了。‘妈妈’那亦对了,她连‘好妈妈’的‘好’字也忘了。”--这是后来陆老听了汇报后做出的分析。

离开上库村,调查组又来到了吉安县新安(现为云楼乡)。那个张德万,已经在前几年病逝了。通过张德万的侄子张永济,调查组了解到:他伯伯张德万,确实在红军医药部门工作过。生前,张德万告诉过家人:在于都县禾丰,他托养了一位战友的女孩。

张德万不愧为一个“好妈妈”,病故前几年,他还借口到外地贩鱼苗,秘密去禾丰,探望了那个女孩……

后来,陆老回忆说:“张德万就是‘好妈妈’。他是义贞所在的卫生材料厂的管理员。因义贞是一厂之长,工作忙,张经常帮助照顾孩子,对叶坪十分好。孩子小,除‘爸爸、妈妈外’,其他称呼不会叫,因此义贞就让孩子称张为‘好妈妈’”。

张德万--淹没在芸芸众生中一个非常普通而平凡的好人。陆老不由对其人格扼腕长叹:“张德万的爱心不仅仅是叶坪的‘好妈妈’,也是人类的‘好妈妈’呀!”

调查结束。在等待父亲陆定一决定的时候,陆范家定了解到,叶坪因调查引起失眠,他显然有些心痛了,委婉地告诉赖普恩:“赖同志,好好照顾您的妻子,叫她不要多想了。”

赖普恩缄默地点头,望着这位不曾暴露身份的调查研究人员,他记得小女儿赖慧竹说过这么一句话:“爸爸,那些人当中有个男的好象妈妈哩,他是谁?”

不久,江西省政府和公安厅做出最后结论:调查核实表明,张来娣(野萍、一品)就是陆定一同志53年前失散的女儿叶坪!

此时,3岁的叶坪年近60。

多么令人感慨万端的人世沧桑呵!

得到信息的“爱外婆”邓颖超大喜过望,悲喜若定,特意向陆定一发来了一封情真意切的贺信,称找到爱生(叶坪)是“喜出望外的喜事”,又是“多么悲苦的喜事”!

已是80余岁高龄的陆老,按捺不住急切的心,立即登上南行的列车去看望女儿--叶坪和她的全家。

这是用许多生命接力追求的一个结局。74岁的唐义慧老人,不顾年老体弱,毅然同行。她要代表她曾经庞大的家族,探望烈士姐姐的亲骨肉,向那耗时53年的寻找投注最深情的一瞥。

11月30日,一个平常的日子。在赣江之滨,英雄城南昌,离散半个多世纪的骨肉,重新团聚了!

分离时,父亲是风华正茂的青年,女儿是乳腥未去的雏儿。相会日,却已都是白头人!

……叶坪迎上前去,握住了颤巍巍朝她走来的父亲之手。望着父亲那陌生、苍老却慈祥的面容,她嗓子发硬:这就是寻找了半个世纪,梦魂牵绕的父亲吗?

秘书早就交待过,首长年龄大了,见了面不要哭。当然不哭,她答应秘书,见了面尽量笑。

可是,可是,叶坪肚子里装了53年的泪水,泪水早已横溢出眼帘,破眶而出,她终于喊出那积压了五十三年的呼唤--“爸爸!”

一轮重圆之月,就这样,奇妙地穿透了漫漫53年的长夜。

陆老抚摸着女儿的手--一双有茧的手、劳动者的手--从上到下将女儿端详、打量,激动不已,连连地说:“是真的吗?是真的吗?……是真的呵--真是我的女儿、我的女儿……孩子,五十三年前,我把你扔啦!现在,又捡回来了、到底是捡回来了!”坎坷人生,使他感慨不已:“五十三年之久,失而复得,这也算是‘世界纪录’了!”

可是……妈妈呢--惨死的妈妈呀,苦命的女儿,多么想在此时见您一眼那--我的亲妈妈!……

象明白女儿的心事,陆定一让女儿坐在身边,深沉地叙述起那段悲怆的历史,回忆起她的妈妈……

忽然,大厅里寂静下来,门口一阵红光闪显,一位身穿鲜红如火的金丝绒旗袍的姑娘,款款地走了进来。倏然间,大厅里温暖、亮堂了许多,像是映入一片红艳艳的霞光。

陆老一阵眼花,恍惚中似乎又回到了另一个时代:1929年,苏联莫斯科……与他在婚礼中的义贞,身穿火红的旗袍,如朝霞一样明丽、鲜亮……

义贞、义贞来了--进来的却是叶坪的第三个孩子:女儿赖慧竹。

陆老揉了揉眼睛,醒悟过来,朝这一幕的“导演”唐义慧老人会心一笑:“这是你的主意了!”

53年的长梦呵,明明灭灭,终于成真。

回望最初的动因,我们到底要寻找什么呢?离京赴赣前,唐义慧首先想到的是两件事:一是连夜复制了姐姐义贞的照片,作为最珍贵的礼物,送给叶坪一家;二是扯了一块姐姐当年在婚礼中穿过的金丝绒旗袍料子。当叶坪一家到达南昌后,她请人连夜按姐姐照片中的样式,将料子赶制成旗袍……终于,唐义贞女儿的女儿,18岁的赖慧竹,演绎成梦幻而又现实的唐义贞。

此刻,人们沉浸在历史而又现实,梦幻而又真实的重逢--义贞没有死!

在这大喜的日子,义贞与亲人们同在!

千里之外,静静的原心村。

邱兰的心沸腾了。

连叶坪都找到了父母。

这在邱兰眼里,就等于世上所有的人,都找到了父母,唯独自己一个人被世界抛弃了。化石般苍老的情感缝隙里,一次又一次长出了幻想的青草。

频频拜托,苦苦哀求,她要大家帮她寻找父母。

民政局帮助她寻找过,叶坪的儿子赖章盛也写信帮她寻找过,连陆定一老人,也与当时的江西省副省长孙希岳谈过此事……可是,由于邱兰没有留下有价值的凭据,所以,也没寻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。

她更着急,也更失望了。天啊,你为什么要这么亏我呢?!

邱兰今年80岁,早就当了奶奶、外婆,再过几年她就可以当太奶奶、太外婆了。这是一个大家庭,所有的亲人聚起来十几个,热热闹闹盛满一屋子。邱兰却如断了线的风筝,心总洒脱不起来。总有一丝凄楚,一丝孤寂在团圆中暗暗浮起。

她还在幻想童年,寻找自己的父母。人啊,不管你年纪多大,失去了父母,在这个世界上就是孤儿。为了不当孤儿,80岁的邱兰已经寻找了一生世,看来,这一生世她都会寻找下去。

飘泊伶仃,一生艰辛,无依无傍,如叶如萍。万物都有出处,怎么我没有出处,我是从哪里降落这个世界,天啊天--既然世有天伦,怎么唯独我没有,为什么,为什么我生来就没有父母!

爸爸、妈妈,你们在哪里?你们在哪里-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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